思哲研究所｜从日本“反移民潮”争议——看社会撕裂的教训

来稿作者：李冠儒

8月末，网传日本政府计划引入大量非洲及印度移民的信息，反移民群体对政府口诛笔伐，认为政府出卖国家利益，但支持移民团体认为引进移民才能缓解人口老化，确保日本持续发展。直到这一刻，日本社会都未能对何谓“对日本好”达成共识，因而严重撕裂。

笔者有幸得到日本友人们所提供的正反双方信息，尽管他们的立场、年龄层各异，但均指出日本主流媒体极少呈现“反移民者”的真实心声，更有人提及外国KOL频道“Tousi TV”等反而可以突破日本国内“政治正确”的论述框架，坚定声援反移民群体。鉴于目前尚未见主流媒体同时梳理支持与反对双方的观点，笔者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原事件全貌，也提炼一些可供香港参考的教训。

为何反移民者要发难？

8月21日，日本负责对外援助等国际合作项目“国际协力机构”（JICA）在第九届非洲开发会议（TICAD9）上公布“非洲家乡倡议”，提及希望千叶县木更津市成为西非国家尼日利亚（Nigeria）人才的“家乡”。同时，日本首相石破茂亦表示：“日本将与非洲朋友同笑、同泣、同流汗，逐一解决（非洲各国的）课题。”此后，日本民间广泛流传“JICA推进尼日利亚革新人才赴木更津市工作的特别签证项目”的新闻，当中提及尼日利亚政府于8月22日发布宣布将提供特别签证的公告，连BBC News Pidgin亦转载此消息。

反移民团体猛烈批评政府“出卖日本”，但外务省与JICA等坚称并无扩大接收移民或提供特别签证的计划，官房长官林芳正也表示已要求尼日利亚方面更正说明。因此，一些不反对也不支持移民问题的日本人也陷入了混乱，例如有科企员工向笔者反馈：“先前木更津市称不会推进，尼日利亚官方却称会推进，我们根本分不清真假。如今政府出来辟谣，也不知是否可信……反移民者的恐慌，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据闻近日他们频繁致电木更津市政府投诉。”爱媛友人亦表示，当地盛传今治市将引进莫桑比克人才，自己也对此感到不安，“主要是因为我不太会外语，而且他们确实很吵，看到他们大概会绕道而行。”

除非洲外，8月27日，NHK报导也称石破茂与印度总理莫迪讨论要草拟五年内实现两国人员交流规模突破50万人次的协议。这些引进移民的消息持续刺激反移民群体的神经。同日，JICA就TICAD9倡议指出，BBC News Pidgin已更新早前“日本政府将为尼日利亚人推出特殊签证类别”的报导，补充说明日本政府无意推动移民或签发特殊签证，并称经日方说明后尼日利亚政府已修正信息。JICA表示：“将继续与日本政府协同合作，采取适当措施确保该倡议相关报导与信息传播的准确性。”8月29日，JICA再度发布类似声明。

然而，笔者访谈的多数反移民日本民众，都质疑JICA说谎。反移民者认为，日本政府与JICA的辟谣“绝对是因舆论压力所致。官方称是谣言，但非洲政府先前说法截然不同，可见两国政府早已谈妥签证事宜。若未引发舆论反弹，计划必然实施！”反移民群体间还流传一种说法：8月25日，JICA日文网页否定“非洲家乡”计划，但英文版完全未否定。此举被视为JICA“欺瞒国民”的铁证。至于8月27日JICA发布的英文通告，则被认为是“迫于舆论压力惺惺作态”。由此可见，这些反移民群体眼中，日本政府的信用经已破产。

反移民JK：外国人=强奸

一名看似怯生的日本女高中生（JK）参加反移民示威并发表自白的影片在日本广为流传。她表示：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反石破游行）……我们不得不示威，虽然参与（示威的）青年不多，但我真的很害怕……担心若放任移民，日本会成为强奸问题严重的国家。无法让父母安心让我痛苦，也不知下一代会如何。日本是单一民族国家，因石破擅自决策，我们再也不能这样说了！很可怕！”

“国民在糟糕政策前无力，被政府任意摆布。但现在（觉醒的）人民很多，政府（仍坚持）推出让0.0000001%的人得益的政策，实在奇怪！若我们99.9999%的人发声，就能100%获胜，以五亿%的优势赢！我意识到这点，所以我要战斗，也告诉朋友们要战斗！我们这代人被政府宣传淹没，真实感受日本严峻形势的人很少。我邀请了很多朋友参加游行，但多数因天气炎热而拒绝，或表示更关心为何不能夫妇别姓等问题，也有人认为总理大臣本就要挨骂。但作为同代人，我们有责任改变这一切。”

该名女子高中生的逻辑是：日本有少数精英在出卖国家利益、大多数国民的利益，坚信移民只对少数精英有利。她后续在社交媒体X请求删除影片，因发现影片在SNS扩散后感到恐惧，也遭父亲训斥。此举进一步令部分反移民者认为他们的言论自由及空间受打压。

然而，支持移民者普遍质疑该女生的说法。专研日本国际合作的支持者A分析：“JICA日、英文官网所侧重信息本来就不一致。考虑到日本人英语能力普遍较弱，而JICA作为对外机构，目标受众是以外语阅读资讯的受援国民众，因此JICA官网除英语外还有西班牙语及法语版本。归根结底，日本对外援助的成功离不开因地制宜。这些反移民者或许大多不懂外语，就在此指手画脚。”

“国家利益”定义大撕裂

来自东京大学的支持者B明确指出：“她很真挚。可支持移民者肯定不止0.0000001%，我自己就是，我东大的许多同学也是。我们对移民较宽容，这源于我们接受高度国际化的教育。我们或许是少数，但绝非压倒性少数。我尊重她的发言，但请容我引用她的话：‘真实感受日本严峻形势的人很少’——她正是典型例子。日本护照持有率仅17%，未来必在国际竞争中落后。人口老化如此严重，难道不需要外国人填补劳动力？你来自香港，我们NHK World也有专门介绍新香港人，直到你们即便面临严峻的的人口老化，尚有内地提供大量人口作为支撑。而日本呢？如JK所言是单一民族国家，国民不生育则只能依赖外国人。怎能断言石破的做法害了日本？作为首相，他正是要以长远眼光领导缺乏远见的国民迈向可持续未来！这些自称爱国的反对者大规模排外，实则自断日本前程！”

反移民群体中亦有人理解支持者B的观点。一位在日本外企工作的受访者表示，Tousi TV反映许多外国人支持日本人反移民，这些外国人指出已大规模引进移民的国家中，外来移民常反过来逼迫当地人配合自己，因此反移民者担忧移民扭曲日本文化、危害治安有其依据。另一位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强调：“我不认为自己排外…除了引进外国人，政府明明可鼓励本地生育。如今政府明显未以国民利益为出发点，仅以不生育税、引进外国移民等困扰国民的方式应对，难怪许多人不信政府辟谣。我身边许多反移民者甚至怀疑政府已背著国民实施引进外国人才政策，毕竟满街都是外国人。”他们都指出，日本社会严重撕裂，各自活在不同的同温层，亟需打造一个可以理性讨论怎样做才符合国家利益的平台。

毋容置疑，日本社会正严重撕裂。笔者身边亦有不少日本友人听闻政府辟谣后就十分放心，甚至理直气壮指责反移民者：“政府都辟谣了还吵什么，真恶心！”至9月4日，排外行动还有升级的迹象，SNS已出现提倡随身携带防身道具的帖文。来自科企的受访者表示：“理解这种帖文出现的原因，现在打开新闻常见外国人针对日本人的犯罪行为。”这亦解释为何部分日本人将“外国人”与“潜在犯罪者”划上等号，反移民JK的逻辑亦是“外国人=强奸”。还有一位日本妇女向笔者表示：“确实担心遭外国人性侵，因此出门常备防狼喷雾，但带刀具的话可能违法且危险，所以不应这样提倡！”

支持移民者不乏反华派

上述多种声音所代表的都是相对真相，在回声室效应下大家容易相信自己所想的就是绝对真相，而政府既然代表整体国民，自然有义务在各种相对真相中寻找平衡点。如今香港也有引进大批高才，暂未出现如日本般激烈的反对行动，但这不代表我们不需要认真审视之前曾出现过的反双非、反水货客运动。当前香港也有一些前任、现任官员就此公开讨论，但未来确实也有必要给予市民更多机会去说明自己心目中的香港愿景，或者说香港未来应该主动做什么事情才能将祖国利益、香港利益最大化。

在深入访谈不同日本人的过程中，笔者还注意到多位日本受访者支持引进非洲与印度人才却坚决排华。例如某日本智库代表指出：“石破引入印度及非洲移民符合国家利益。印度是美日需拉拢的对象，需透过印太战略遏制中国；同时日本与中国在非洲进行激烈援助影响力竞争，自然需深化日非合作！”

上文那位专研日本对外援助的专家亦持同样立场：“我们仍记得21世纪初中国人爆买日本货的日子……2008年是日本排华关键转折点，中国毒饺子害死许多日本人、汶川地震‘豆腐渣工程’中希望中学崩塌、毒奶粉事件连本国后代都毒害。我们不信他们会为发展中国家大兴基建……我从2008年起排华，此后全力支持以日本高质量基建援助外国发展，抵消中国速度快却质差的建筑。”

可以说，日本人的排外或反排外心态极其复杂，笔者稍后也将撰文分析这批支持移民但反华者的心路历程。

作者李冠儒是思哲研究所青年事务教育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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