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言自得|杨振宁先生的热泪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先生日前(10月1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103岁。杨振宁的儿子曾说:“父亲的情绪波动较小。”但杨振宁却有两次公开洒泪,第一次是在上海市领导为他设的晚宴上。杨振宁回忆时这样写:“席中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我......这封短短的信给了我极大的感情震荡。一时热泪满腔,不得不起身去洗手间整容。事后我追想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感情震荡...我始终想不清楚。”
杨振宁第二次公开洒泪时,“热泪夺眶而出,不断用手帕擦眼泪...哽咽难语。”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两次热泪,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1971年,杨振宁赴美26年后首次回国访问,是中国1964年第一次原子弹试爆成功后七年。以今天美国对伊朗及朝鲜核能计划的极限施压,为何美国当年会坐视不理,让中国顺利试爆原子弹?答案是:美国非但没有坐视不理,更是已经制定了军事行动,要一次过把中国核能设施连根炸毁。
美国于1960年开始运作间谍卫星,对中国核能设施进行全天候监控。尽管如此,中国成功试爆原子弹的日期,较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评估来得早,而且美国和其余三个原子弹国家英国、苏联和法国均以“钚”作核原料,但美国透过辐射分析出中国用的是“铀”,这技术难度更高,让美国大感意外。
根据已解封的美国机密档案,美国总统肯尼迪自1961年1月上任后,便极度关注中国的原子弹计划。肯尼迪敌视中国,曾多次公开表示,一旦中国拥有原子弹,整个东南亚便会堕入中国共产党手中。于是他勒令军方制订军事行动方案,摧毁中国核设施。
1963年11月,肯尼迪于得州遇刺身亡,副总统詹森临危受命阵脚未稳,加上忙于应付越战等问题,于是上届总统用军事行动摧毁中国核设施的决定,便被搁置。美国国内的政治暗杀,竟然无意中拯救了中国的原子弹计划,改变了历史。
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讥讽中国在人民吃不饱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好大喜功,制造只能耀武扬威而没有现实用途的原子弹。事实上是中国的原子弹自从1964年成功试爆后,60多年来便每天都在发挥作用,否则美国对中国好像对伊拉克、阿富汗那样动武了,何须和中国打贸易战。杨振宁曾说:1964年中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1967年中国爆炸了第一颗氢弹,“这些日子是中华民族完全摆脱任人宰割时代的新生日子。”
从理论、设计,到成功制造原子弹和氢弹的“两弹元勋”,和杨振宁相比,是较陌生的名字:邓稼先。他较杨振宁年幼两岁,两人是同乡,亦是小学中学和西南联大的同学,两人同属天才,情逾手足。1948年,邓稼先从旧中国赴美深造,只用了两年,便在普渡大学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拿到博士学位后第九天,他已经登船回国。
时为1950年,韩战爆发。他和其后“两弹一星”中负责火箭和卫星工作的科学家钱学森,登上同一艘轮船“威尔逊总统号”。但钱学森的行李刚搬上船便被扣了下来,然后被美国软禁了5年,不准回国,因为钱学森对卫星的顶尖知识,被美国军方认为抵得上五个师。而邓稼先只在美国留学两年,可能美国以为两年不会学到什么顶尖科技,于是放行。美国军方想不到这位年轻科学家,同样抵得上五个师。
中国深知美国对原子弹工程全天候监控,故此邓稼先回国后负责的原子弹工程属绝密级别,而且是远赴罗布泊沙漠地区,经年累月不能和家人会面,他夫人连他的工作地点都不知道。他对妻子说:“我今后恐怕照顾不了这个家了,这些全靠你了。”他妻子在《邓稼先传》这样记载。
邓稼先以无穷尽的智慧和坚毅,在刻苦的沙漠带领新中国从零开始,成功自主研发了原子弹。七年后,杨振宁首次回国,已是带着诺贝尔奖的光辉。他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位要见面的,就是邓稼先。两人畅谈阔别20多年的年轻旧事和国际情况,极其欢愉,但就是不谈邓稼先的工作。
杨振宁心中的疑问一直拖到最后时刻,在他离京赴上海然后返美之前,在停机坪的闸口突然止步,回身问送他的老朋友:“稼先,我在美国听说有美国人曾经参与研制中国的原子弹,这是真的吗?”情逾手足的老朋友问涉及国家机密的问题,又不能欺骗老朋友,邓稼先非常为难,于是回答说:“你先上机吧,这事以后再告诉你。”
送别杨振宁之后,邓稼先马上向上级请示,周恩来总理指示邓稼先:照事实告诉杨振宁。邓稼先于是连忙写信,然后派员赶赴上海将信送到杨振宁手中。杨振宁在上海市领导的晚宴上,收到邓稼先的亲笔信:“中国的原子弹全部是由中国人研制的,没有一个外国人参加。”信的结尾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同途。”杨振宁看完信之后,当场泪流满面。
他感情的激荡,是为情同手足的骄傲,还是为民族自豪?我想他还有一丝歉疚。邓稼先拿了博士后9天便回国,自己却在取得学位23年后才重踏国土。和他一样有天之骄子天分的手足,在极其刻苦的环境下,为国家民族作了改变历史的贡献,而他自己则带着诺贝尔奖的光环,名誉地位舒适生活科研机会从不缺少,但却牺牲了回馈家国的机会。他这次失控洒泪,我相信是触动了自己深藏多年的家国情怀,亦唤醒了要他回国报效之心。
杨振宁先生第二趟洒泪是1987年为邓稼先扫墓。邓稼先为国家竭尽全力,搞垮身体,50多岁便于工作时昏迷倒地;而且凡有辐射危险的工作,总身先士卒,结果身体受到大剂量辐射,62岁便因患癌逝世。邓稼先的遗孀记载杨振宁先生扫墓时 ,“热泪夺眶而出,不断用手帕擦眼泪...哽咽难语。”
我相信杨振宁从那一刻已铁定要回国了。他于2021年百岁诞辰演讲中公开说:“稼先,我懂你‘共同途’的意思。过去50年,我符合你共同途的嘱望,你应当满意了。”
对于未能像邓稼先一样一毕业便马上回国报效,杨振宁是有一份看得出的耿耿于怀。这反映了杨振宁性格的高贵。他在美国的岁月,绝非只为生活静好,而是为中美学术交流、为中国科学人才培训、为促进中国科学发展,作出了无可比拟的伟大贡献。这些贡献,是假若他一早回国是无法作出的。邓稼先当然亦懂得杨振宁先生曾经在千里以外的“共同途”。
作者杨志刚是香港浸会大学前协理副校长、中文大学前专业应用教授。
文章仅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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