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桦加沙|“超前部署”考验香港“城市韧性”

撰文: 评论编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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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强台风“桦加沙”来势汹汹,被形容为“西太平洋风王”,特区政府也摆出“超前部署”、“严阵以待”的最高规格姿态:行政长官视察风灾应对措施,政务司长主持极端天气会议,教育局宣布连续两日停课。海量的防风资讯、官员的严肃表情、超市的抢购一空、窗户的米字胶纸......共同构成一套看似纯熟的“标准作业流程”。然而,这套“临阵磨枪”的应急剧本,是否就是香港应对全球气候危机的全部答案?当政府简单地将市民留家避风、市面大致平静视为“成功防灾”,是否恰恰反映其在更深层次的气候危机治理、城市韧性建设和社会公义保障上的视野狭隘与长期缺位?

香港天文台在台风预测上的精准和专业,确实已达世界顶尖水平。尤其在桦加沙来袭之前一周,已经预警相关强度,为全港做好“期望管理”。然而,拥有精准的科学预测是一回事,如何将科学数据转化为高效、科学且具前瞻性的公共决策,则是另一回事。

是次“超前部署”的举措,例如提早宣布连续两天停课,巧妙地避过了过往悬挂8号风球的时间争议,成功了防止了可能引发的家长怨气。不过,一个成熟的防灾体系,理应在停课、停工等决策上形成一套清晰、透明、开放的风险评估模式,而非仅仅依靠某位官员的“临场判断”,更不是对于争议舆论的“被动回应”。如果每一次风灾都像一场全新战役,需要最高领导亲自督师,那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套系统缺乏了制度化的韧性。

硬件修补被动

提及防灾措施,政府往往津津乐道于投入“硬件”。例如渠务署增设200支紧急应变队伍,排查240个水浸黑点,投入10部强力排水机械人。这些固然是必要的工程措施,但为什么每次风灾水灾过后,总会出现各种当局无力应对的情况?2018年“山竹”扫港,全港竟然出现超过六万宗塌树报告,导致交通瘫痪数日,这仅仅是“清理不力”的问题吗?抑或背后反映的是香港城市规划中,对树木管理、斜坡维护、城市生态系统建设的忽视?七年过去,树木健康管理政策是否有了根本改变?还是只满足于“风雨过后,加快清理”?

同样地,红磡海滨广场在“山竹”吹袭下玻璃幕墙连环爆破的震撼画面,暴露了《建筑物条例》在应对极端风力下的潜在不足。政府声称已对全港300多个重要公共基建设施完成“抗逆力”评估,但全港数以万计的私人楼宇,尤其是那些楼龄较高、缺乏妥善管理的“三无大厦”,其玻璃窗、冷气机支架、僭建物等,是否依然是悬在城市上空的“计时炸弹”?政府的预防措施,往往聚焦于公帑可及的公共领域,而对于如何透过立法、资助、教育和强制检验等手段,提升整个城市的整体防御能力,则显得犹豫和被动。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硬件修补,远远未达到构建一个系统性韧性城市的高度。

劳保缺口严重

对于极端天气之下的工作安排,政府往往只是呼吁雇主体恤员工,按照不同性质和实际情况允许弹性工作。这当然是文明社会的应有之义,但这份“体恤”的阳光,从未平等地洒在每一个劳动者身上。当中产和白领阶级享受着居家办公的安逸时,是谁在狂风暴雨中维持着这个城市的基本运转?是必须紧守岗位的物业管理员、冒着生命危险清理倒塌树木的清洁工、穿梭于横风横雨中送递外卖的速递员、维持紧急服务的基层员工......

除此之外,现行《台风及暴雨警告下工作守则》不具法律约束力,使得“应否上班”、“交通津贴”、“工伤保障”等关键问题,完全取决于雇主的“良心”,而基层劳工往往没有议价能力,只能在“饭碗”与“安全”之间作危险的抉择。政府每一次都只是“呼吁”、“敦促”,一厢情愿希望雇主“情理兼备”,却不愿针对极端天气工作安排进行立法,未能为最脆弱的劳动群体提供最基本的法律保障。须知道,一个真正具备韧性的城市,不仅有坚固的基建,更要有健全的社会保障网络,确保没有任何一个群体会在天灾之下被遗弃。桦加沙的来临,再次将这种不公摆在我们面前,政府是否再次视而不见?

防灾教育贫乏

港府“超前部署”之下,全港学校也停课以待,却发生一家四口海边追风结构三人遭巨浪卷走的悲剧。这令人不得不反思,香港的“防灾教育”,究竟处于什么程度?长久以来,市民被塑造成被动的资讯接收者,防灾行动也简化为“赚台风假,囤积物资”,尽管能在短期内能有效维持秩序,却过度依赖政府的防灾认知,也严重削弱公民社会的互助能力。

反观日本等防灾经验丰富的国家,其防灾教育早已深入社区。居民组织会定期进行疏散演习,每个家庭都备有应急包,社区地图上清晰标示著避难场所和危险区域。防灾知识成为国民生活的一部分,社区也成为应对灾害的第一道防线。但在香港,我们有多少市民知道自己社区的避难中心在哪儿?有多少社区组织具备协调救灾的能力?政府满足于将市民“圈养”在家中,却没有积极赋权社区,培养民间的防灾意识和自组织能力。当所有压力都集中在政府身上时,一旦灾情超出政府的处理能力,整个社会将会变得极其脆弱。

气候治理狭窄

特区政府在制定“应对气候变化的长远防洪及海岸管理策略”时,倾向于成本较低的“坚守防线”方案,而非更具前瞻性的“向海推进”。这种决策背后,反映的是一种短视的、以节省当下成本为优先的保守心态。全球气候科学家已明确警告,海平面上升和极端风暴潮的威胁只会日益加剧,今日的“百年一遇”,在未来可能成为“十年一遇”。当局是否低估了“复合型灾害”,例如风暴潮叠加极端降雨的风险?当局又是否明晰,当沿岸的供电、供水、通讯等关键基础设施因海水淹浸而瘫痪时,造成的连锁反应将是灾难性的?

真正的韧性城市建设,需要一场规划思维的范式转移。它不应仅仅是渠务署和土木工程拓展署的技术问题,而应是融入城市规划、土地利用、建筑设计、生态保育等所有环节的顶层设计。例如,我们是否应大力推动“海绵城市”概念,透过广设蓄洪池、透水路面、绿化屋顶等方式,将城市从一个被动的防御者,转变为主动适应和吸纳冲击的有机体?在规划“明日大屿”、“北部都会区”等大型新发展区时,我们是否以未来50年甚至100年的极端气候情景作为设计基准?从目前来看,政府的策略仍然是零散的、部门化的,缺乏一个能够统摄全局、超越短期经济考量的宏大气候治理蓝图。

桦加沙的风暴中心正在逼近,但香港气候治理的真正风暴,早已在我们身边盘旋。特区政府不能再满足于每一次风灾来临时,上演一套“严阵以待、全力以赴”的应急剧本。香港市民所需要的,也不是临时的“假期”,而是长远的“安心”——这份安心,源于一个科学、透明的决策机制;源于一套涵盖公私领域、软硬兼备的系统性预防措施;源于一份保障所有劳动者尊严与安全的法律承诺;源于一个由下而上、全民参与的防灾文化;更源于一个敢于直面未来、具备宏大愿景和政治魄力的韧性城市发展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