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大岛田2:香港队是我的初心 在港生活十五载从未变改

撰文: 李思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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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第三次对谈里,大岛田说了一段大学时代的往事。
某夜凌晨,他在大阪一家烧肉店打工做兼职,遇上一位温文儒雅的先生,对方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自言一身污糟邋遢的棒球仔,因为字条上的秀丽字体而莫名感动,下班后,他像条件反射般打了一通电话,从此与一位“人间国宝”级数的大师结缘。
“他是我的人生师父,我从未遇过这样的人。”
奇妙的交集开拓了大岛田的眼界:原来世上有人写字可以如此优雅隽秀,原来世上有人在数十徒弟面前是如此不怒自威,拿起古琴苦练数四十载却又如此谦逊谨慎。
“日文有句谚语‘石の上にも三年’,大意是即使是冰冷的石头,只要坐在上面三年,也会变得温暖。不过师父说过,一个人在某个领域要达到‘いちにんまえ’,起码需要二十年。”
いちにんまえ,“一人前”,即是独当一面、被人认同的意思。师父这番话,大概解释了大岛田从2010年辞去正职,接任香港女子垒球队总教练后,十五年来一直努力不懈,矢志建立一支能够挑战亚洲前列的香港队。
垒球在香港是业余性质,没有精英资助,大岛田甚至曾经为了集训经费而参加电视台游戏节目,过五关斩六将赢得廿五万奖金,终能拉队到台湾集训。不过球员去台湾集训也不是易事,因为大家都是“兼职港队”,本有全职工作在身,莫说是请假出外训练,平日准时放工赶到天光道垒球场练波,已经很奢侈。大岛田直言,十多年前的香港队,投球、打棒、跑垒都“好渣”,如今却是连续三届于亚洲杯脱颖而出取得亚运资格的队伍,“佢哋打波唔系最叻,但佢哋系最令我自豪嘅球员”。
成绩从来不只是球队履历上的一栏文字。这篇自白,大岛田说的是教练与球员之间用汗水点滴累积的羁绊,也是香港垒球的进步与成长,更是他从香港返回日本读高校、辗转重临香港发展后,十五年来与这片土地相濡以沫。
【编按:“我的自白”系列,由记者与受访者对谈,整理访问资料后以第一身方式写作。大岛田的故事,将分两集推出,第二集说的是他对香港的初心与情感。】

第一集:
我的自白|大岛田(1):运动不像Youtube一夜爆Views 脚踏实地累积吧

(夏家朗摄)

2001年,我最后一次为泉尾高校角逐大阪地方大会,争取唯一一个代表大阪府跻身甲子园的机会,力争标志全国高校冠军的深红优胜旗。我仍然清楚记得,二回战(编:即大阪府预选赛第二圈)以6:9不敌久米田高校一役,第九局、两名打者出局、一二垒有人,我们的第三棒紧接出场,如果他安打,负责第四棒的我就有机会goodbye安打——

可惜世事没如果。

事实上,在我从香港返回日本就读高校一年级,因为贪玩揸电单车而发生车祸,右脚严重受伤,导致投球和打击无法锁紧正常姿势,我的职业棒球路,可说是未开始已结束。

在日本,只要打棒球打到一定水平,一定想代表学校迈进甲子园,长大后以棒球为职业,再成为日本国家队“侍ジャパン”一员。我亦不例外,“代表队”三个字,真是一份无上光荣呢!

可惜我被淘汰了。在日本,棒球人口超过二百万,日职棒每年的球员数目大约一千,国家队的名额更只得三、四十个。

不过,因为我的半个香港人血统,又曾在香港生活过,我竟然因此展开长达十多年的“代表队”人生。

(夏家朗摄)

第五章:
成为港队教练——无上光荣的时刻

高校毕业后,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考大学、打棒球、做兼职。当年日本经济差,揾工难,碰巧有朋友几年前从大阪到广州工作,他建议我去广州学中文,另觅出路,于是我便去了广州读书。读了半年左右,我得到会计师楼的全职工作机会,碰巧会计师楼的老板在香港打垒球,他叫我一起打,我就这样辗转重临小时候的成长地,更因为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香港人的背景,成为香港男子垒球队一员,代表香港参加比赛。

港穗杯垒球锦标赛是香港和内地球队每年一度的赛事,男、女子队都会参加。其中一次,时任垒球总会会长叫我看看女子队比赛,一看,哗,真系唔得,先不说赢输,单是热身已经做得不好,但我认为港队球员有速度、富潜力,只要认真训练,还是有机会的,所以当会长问我会否接手担任香港女子队总教练,我一口就应承了。能够代表某个地方在比赛中争胜,是一种极具意义的身份,奈何日本棒球竞争激烈,无法跻身职业棒球和日本国家队,某程度上也是遗憾,没想到命运令我在香港遇上一班同样热血的人,回想起来,真的非常荣幸。

(夏家朗摄)

接掌香港队是2010年的事。当时我为了迁就港队训练,不停转工,后来索性辞掉正职,又在九龙城租了一个很便宜的单位,逐月逐月签租约那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做香港队教练的薪金是多少,做了半年之后,我仍然没收到相关资讯,我应该去问几时出粮吗?思考了好一阵子,身为教练,还是先专注训练吧。

我对自己许诺,不要紧,做到几多就几多。

辞掉正职时,已经知道自己要悭,那段日子真是彻底的省吃俭用,唔出街、悭住食,曾经每日只吃一餐。有球员见我愈来愈瘦,练波之后就叫我一起吃饭,有时又叫我食tea,然后唔觉唔觉帮我埋单,或者借词说待我出粮后再请大家食饭。这班球员对我好好,但作为一个港队总教练,连饭都没钱吃,又好像被球员知道很多自己的事,未免太丢脸……我开始不再与她们吃饭,但眼见积蓄快要见底,户口得番几千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多连屋租都交不起了!

马死落地行,全职教波实在无法维生,唯有又开始找工作。还好当时才廿六、七岁,年轻有本钱,不求大富大贵,只望开到饭、交到租;后来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港队训练也开始上轨道,我终能两边兼顾,勉强挨过第一年的港队总教练生涯。

至于港队总教练的人工,在我执教了一年之后,某日发现户口多了三万多元,原来那就是我的年薪了。 还好,多年后的今天,情况已经大为改善。

(夏家朗摄)

第六章:
魔鬼教练时代——但球员改变了我

对我来说,代表队不只是讲梦想。你走出门口问几个街坊,我相信他们都有自己追求的事;我们之所以能够代表一些人、一个地方,因为我们除了有梦想和目标,还要肩负责任——努力训练,练好技术、练好脑袋——然后在比赛争胜,把胜利带给香港。

香港队球衣,不应该轻易就能拥有。

当你以赢波为大前提,就知道身为代表队有什么应该做、有什么不能做。

大概因为这些想法,我被形容为“魔鬼教练”。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回想最初接掌香港队,投球不行、打击不行,连垒都未识跑。要比较的话,球员大概是日本比较强的小学生水平吧,说的不是力量和战术,而是身体协调、连动性和运动知识,这些都是作为运动员的基本条件。坦白说,当时我真的无法想像,这支球队有什么能力争胜。

在我麾下的第一次训练,我要求球员先在球场跑五十个圈,Jumping Lunges(跳跃弓箭步)要做五十下。有球员说这样做Lunges会伤膝头,我反问:“你系咪唔想伤?咁你咪走。”当时女子队的球员也不少,好像有三十几人,但当日已有十个球员离队,最终走剩半队人。

做五十下Jumping Lunges会不会伤膝?我现在可以答你:会。这些训练有没有效果?我现在也可以答你,没有。

但当时我对球员说得直截了当:“我嘅指标喺呢个高度,唔系呢度,你要打香港队,就要跟我个指标去做。”(编:大岛双手高低比划着)

其实我亦很挣扎,明知道这个方法必然吓退不少球员,要靠青年军接棒,但青年军一星期只练一天,实力上还有漫漫长路;不过,我依然坚持以测试球员的忍耐力为先。

(夏家朗摄)

我们小时候打波,日日都见到身边的队友比自己优秀,水平不到的话,教练就直接叫我们行埋一边,当我们是空气,要在球队留低、再争取机会出场,我们就只能证明自己比别人优秀。而且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身处于团队运动,每人必须具备极强的忍耐力,自己做不好,不可以即时发脾气,因为情绪不止影响自己,更影响身边人;而且每人都要观察队友的习惯和个性,彼此好好沟通,不能只顾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放下自我、大局为重”,绝对是我在高校学到的人生哲学。

我不认为日本教练一定最好,或许外国甚至本地教练更适合香港队也说不定,但我们对于训练和比赛的严格程度,的确跟其他教练不一样。所以,当有球员跟我说自己练波好勤力,我都会直白说:“我完全唔觉。”在亚洲杯跟我们竞争的队伍,每日练六个钟、一星期练六日,你一星期三日落球场、每次三个钟,另外两日做体能个半钟。你一星期的训练量才是别人的两日,这真的说不上勤力,而且差距只会跟对手愈来愈远。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头一两年带香港队出去比赛,如果对手是日本队,我心里禁不住有违和感——一个日本教练带领的球队,点解咁渣?

真的,我当时真的有这种感觉。

是球员改变了我。

香港的体制与日本不同,我们逢星期一、三晚七点半至十点半练波,总有球员因为迟放工或放学要补习要迟一个钟,然后又有人因为第二日好早起身返工返学,九点半就要提早离开;星期六球队练八点到三点,同样有各种原因难以齐人,我想安排投捕训练,但投手加捕手要同时出现也不是易事。

不过,这班球员最初挨过那堆不合理的训练而留低,每次训练即使因为返工返学无法练足,只要一踏进球场就全力以赴,特别是年资较深的队员,港队训练不会给你丰厚收入,等着你的只有疲累、更疲累和最疲累,第二朝返工返学恰眼瞓,出外集训和比赛更随时要请No Pay Leave……

有时我亦反思,我叫球员不要去玩、不要拍拖、不要旅行、不要跟学校交流团,她们的人生好像只有垒球,垒球以外的世界,好像都错失了,这是好事吗……(编:大岛沉思片刻)只能说,作为代表队的总教练,我必须以争胜为前提,我要做的就是安排球员训练。

热血未必带来胜利,但热血必然感动。十多年来,她们为了垒球义无反顾。我由衷欣赏我的球员。是她们令今天的我足以自豪地说:我是香港女子垒球队总教练。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第七章:
给香港的情书——初心就在球场里

即使时光倒流一千次、一万次,在我十几年前决定返回童年成长地发展一刻,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香港女子垒球队总教练。

是啊,十几年,真的眨眼就过。

如果问我当年有没有想清楚才接任,坦白说,真的没有。有人觉得我当年为了港队要挨穷,好惨,我却只是直觉地认为,我选了一条路而已,没什么惨不惨。我不否认,住在九龙城那段日子,钱唔多,想食好一点、买点东西给父母,我做不到。但就像我小时候为了争取跻身甲子园而疯狂苦练那样,运动的本质,不就是以当下的努力为将来准备?

有了当年的经历,才有现在的大岛田。

(夏家朗摄)

因为教香港队,十多年来我一直在香港生活;但即使我不再教垒球,我亦肯定不会在日本定居。香港是个可爱的地方。畀得起钱,一定食到正宗日本味道,但三𩠌饭同样食得好滋味。像我家楼下那间三𩠌饭,我经常帮衬,久而久之,姐姐每次离远见到我,就知道要多饭多汁,加多句“靓仔又嚟买饭喇”。人情味是我喜欢在香港生活的原因。还有家人之间的感情,我感觉,香港的家庭,远比日本家庭来得亲切。

近年我发展Youtuber事业(编:Youtube频道“大岛与龙威”),当然也是我决定到香港生活时完全想像不到的事。其实我并不特别搞笑,我和拍档阿J只是普通人一个,更绝对称不上食家,极其量是喜欢食嘢而已,Youtube频道能够冒起,多得媒体报道,在电视节目有MIRROR加持也是原因,大家的力量令更多香港人认识我,这一切一切,我到今天依然感恩。

其实,我之所以会拍吓片、上网讲吓嘢,我最渴望的是,以我作为垒球教练的身份,让更多香港人知道垒球这个运动。我知道,讲垒球的Views肯定远远不及一客银座级数的Omakase吸引,但对于运动,我追求的不是一夜之间爆上百万Views,而是坚持去讲。日本棒球来到今天能有铃木一朗、大谷翔平,全赖背后有很多很多人在努力,只要我Keep住讲,将原本不关注垒球的人,一个一个累积变成球迷,十年后、廿年后,香港垒球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定。

在香港生活的十几年,我的生活从未停步,但在我一直向前走之时,我没有忘记初心。我个初心喺“呢度”(编:大岛指球场)——球员需要我,她们肯练,我就肯教。

球场的事,球员的事,就是我的香港故事。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夏家朗摄)

第一集:
我的自白|大岛田(1):运动不像Youtube一夜爆Views 脚踏实地累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