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ESG的大退潮:内外交困下的必然结果?
2025年8月,汇丰银行正式宣布将净零排放目标推迟20年,与此同时,巴克莱银行也正式取消了高管奖金中的气候目标考核。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过去一年间,曾被视为绿色金融“排头兵”的全球顶级银行,基本都从此前的ESG承诺中抽身而退:高盛、摩根大通退出联合国“净零银行联盟”(NZBA),花旗、美银也紧随其后。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全球金融中心指数的变动趋势显示,金融资本对于ESG的看法基本上是越发消极。全球前十的金融中心,绿色金融评级几乎全部出现两位数下滑——伦敦虽仍居榜首,但评级下降36分。相关机构的跟踪研究还显示,超半数英国高级金融从业者认为,未来数年银行会继续减少对ESG的关注。
就全球资本市场而言,对于ESG的不信任态度已经落实为了具体的行动。仅2025年第一季度,全球ESG基金净流出达86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而欧洲投资者则首次从ESG 基金中“净撤退”。美国市场的ESG基金规模也较去年同期缩水了22%。并且,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Conference Board)和Esgauge公司联合发布的最新报告显示,到2025年,罗素3000指数成分股公司的所有绿色提案均未通过。这一结果与2022年的情况相比大相径庭,当时有14项环境决议获得批准。
到2024年,这一数字下降到仅有2项,目前则为零。不仅如此,2025年,对环境决议的平均支持率从去年的18%降至10%。提交的决议总数也从149项减少到110项。惠誉可持续发展报告也指出,2025年上半年,包括绿色债券、社会债券和可持续发展相关债券在内的贴标债券总发行量同比下降25%,至4400亿美元。仅绿色债券发行量就下降了32%,而ESG贴标债券仅占全球总发行量的10.2%,低于2024年的11.7%。
除金融业外,作为碳排放大户的制造业,以欧美汽车制造商为代表的众多制造业巨头也都放慢了净零排放的推进步伐。可以说,就ESG而言,其正面临着从制造业到金融业的整体不待见,颇有点“过街老鼠”的态势。
对于这一情况,舆论界往往将其归因于特朗普2.0时代的开启。2025年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很快便启动了全球绿色金融的“转折点”。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就毫不掩饰对ESG的敌视态度。在就任之后,特朗普很快宣布美国正式退出《巴黎气候协定》,随后推动各州出台反ESG立法。在白宫的牵头之下,得克萨斯州禁止公立基金与“抵制化石能源”的金融机构合作,佛罗里达州则要求银行不得因气候目标限制对石油、煤炭企业的贷款。
政治高压下,华尔街很快退让。特朗普胜选仅一个月,高盛便率先宣布退出NZBA,而这个2021年由联合国环境署发起、曾聚集全球130余家银行的绿色联盟,自此开始了崩解的进程。摩根大通等金融巨头很快便相继退出该联盟,其他美国银行也迅速跟进。在加拿大皇家银行等北美银行跟进后,NZBA在北美大地基本清零。这一潮流也很快蔓延至欧洲。相关分析人士指出,乍一看来,特朗普的再次上台似乎是给了全球ESG致命一击。但是,这样的结论恐怕有些草率,全球ESG的大退潮,根源还是在于其自身的问题。
首先,就ESG的关键推手—国际金融业而言,其对于ESG的态度从来没有真正积极过。相关分析人士指出,国际金融巨头的ESG承诺长期以来都存在着明显的“空心化”现象。劳埃德银行曾高调宣布“禁止银行家乘坐长途航班”,以此推进净零目标,可不到半年便悄悄淡化该政策,原因是“无法平衡员工效率与减排目标”;汇丰银行去年还计划设立“碳信用交易专柜”,今年2月却不仅搁置计划,还把净零目标推迟了20年;巴克莱和苏格兰皇家银行更是直接取消了高管奖金与气候目标的挂钩机制,理由荒唐却真实:“这样更符合长期战略”。ESG 解决方案服务商Speeki创始人指出,银行家们制定了遥不可及的净零目标,搞了几场空洞的环保宣传,却连最基础的实施路径都没有。客户没感受到价值,股东没看到回报,这样的 ESG,注定是空中楼阁。
此外,相关分析人士指出,国际金融巨头对于ESG的态度始终都是“说起来重要,干起来次要”。长期以来,多数银行把ESG归为 “公关部门的事”,而非“风险部门的核心业务”,既没有充分投入资源搭建数据平台,也没有下大力气培养专业的气候风险分析师。当真正的风险分析业务需要落地时,才发现连“入门级”的技术能力都不具备。
在金融业的ESG承诺流于空谈和运行机制硬伤遍布的情况下,草草上马运行的ESG机制就始终面临着朝令夕改和“洗绿”做法横行的窘境。欧盟曾是ESG的“坚定推动者”,但其今年宣布推迟实施《可持续金融讯息披露条例》(CSRD),还把条例适用门槛从“员工超250人”大幅提高到“超1000人、营收超5000万欧元”。这意味着,近80%的欧洲企业无需再披露ESG讯息。
更致命的则是“漂绿”丑闻。德意志银行旗下资产管理公司DWS,此前因虚假宣传“ESG 投资组合100% 符合绿色标准”被罚款1900万美元;美国先锋集团也被指控“将高污染企业纳入 ESG 基金”。丹麦政府曾经承认,该国80%的碳交易公司都是骗局。此前,经相关媒体披露,在2023年四季度,由于严重的债务压力,部分非洲国家(尤其是撒哈拉以南地区)不得不将大片土地森林和农田出售给与欧美资本联合行动的海湾资本以构筑所谓的“碳抵消”项目,其面积比英国还要大。该项目的“漂绿”嫌疑使得其迅速恶名远扬。
概而言之,政策的不确定性,让投资者对 ESG 的预期大打折扣,而“漂绿”丑闻则意味着所谓的 “绿色投资”,可能只是银行赚钱的另一个幌子。两重作用相加之下,投资者对于ESG的态度也迅速消极化。
其次,在相关分析人士看来,就ESG的运行机制而言,“模型”和“数据”已经成为了该机制的硬伤。相关分析人士指出,要评估气候风险,首先得知道“风险在哪”,但很多银行连最基础的地理位置数据都拿不全。英国审慎监管局(PRA)今年4月发布的调研报告指出,银行难以获取“气候预测数据及关联资产贷款组合的关键讯息”,比如某笔贷款对应的工厂是否位于洪水高发区、某片抵押土地是否面临热浪威胁。没有这些数据,所谓的 “气候风险评估”,就成了纸上谈兵。
一个案例可以很鲜明地说明这一点:一家银行给美国中西部的农场发放了巨额贷款,却不知道该地区未来10年将面临干旱风险加剧,因为该行没有整合当地气象部门的长期预测数据,也没有追踪农场的灌溉系统是否符合减排标准。一旦极端天气来袭,农场违约,银行的坏账风险将迅速增加。可现实是,多数银行至今仍无法打通 “气象数据-资产数据-贷款数据”的链路,气候风险,成了看不见的“暗雷”。
并且,即便少数银行凑齐了数据,也难以将其转化为有效的风险评估。相关分析人士转引PRA报告指出,银行普遍无法“运用模型分析结果评估整体气候风险敞口”。概而言之,就是“知道有风险,但不知道风险有多大”。比如,某银行想测算“若全球升温 2℃,其能源行业贷款的违约率会上升多少”,但由于缺乏“温度-行业营收-违约率”的关联模型,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 “可能上升”的分析结果,而无法提供具体数值。
这种分析,根本无法支撑信贷决策。正如一位银行风险部门高管私下抱怨:“我们花了几百万买了气候模型,最后发现它还不如客户经理的经验靠谱。”其实,ESG机制的硬伤是国际金融巨头对此不上心的一个必然结果。由于国际金融巨头并未真正看重ESG机制,自然也就不愿意花大价钱支持技术研发和专业人员培训,这导致ESG机制无法发挥其预期作用,进而使得国际金融巨头更不愿意投入真金白银,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就当下ESG的溃退而言,安邦智库(ANBOUND)研究人员认为,ESG机制始终面临着环保和经济运行效率的两难。作为ESG机制运行重要支撑的绿色技术(光伏等),其自身难以确保能源的稳定供应,而就其产品的全生命周期而言,“绿色”成分也很有限,对于驱动能源甚至整个经济的绿色转型而言,难成大功,这不啻为ESG机制的又一个硬伤。
最终分析结论:
彭博新能源财经高级顾问近期指出,气候风险不会消失,金融机构也在改进内部的评估模型,有部分银行开始用AI整合气象数据与贷款数据,尝试解决“数据瓶颈”;渣打、摩根士丹利等少数机构,仍在坚持ESG与高管奖金的挂钩。长期而言,随着极端天气频发、全球碳中和的大方向未变,全球金融业依然需要ESG机制。但是,在绿色技术和风险预测能力未出现实质性的突破前,政策面和操作层面恐都无法真正确保ESG的“绿色”本质,ESG在未来数年内恐将会处于持续的退潮进程中。
本文原载于2025年9月10日的安邦智库每日金融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