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崛起到衰落:欧洲四大红利的瓦解

撰文: 外部来稿(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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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欧洲人的生活,简直令全世界“羡慕嫉妒恨”:带薪年假动辄四五周,“work-life balance”(工作-生活平衡)成为默认的基本权利,医疗免费、大学低费甚至免学费,失业救济覆盖周全,退休金慷慨大方……可以说,欧洲在福利和闲暇上“一骑绝尘”。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生活被制度保障”的自信,欧洲人才有足够的精力专注于更“高大上”的价值议题。无论是碳中和、绿色转型、ESG规范,还是性别平等、多元文化、移民议题,欧洲都自认为站在全球文明的前端,并以一种“引领者”的姿态让全球向之看齐。

当然,这种底气的主要支撑并不是所谓的道德抱负,而是雄厚的物质基础。欧洲的“第一桶金”来自数百年的全球殖民体系,通过垄断贸易、资源掠夺与资本积累完成了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财富集中。这些历史记载中的财富积聚无需多言,奠定了今天欧洲的基本面貌。

技术创新是推动欧洲财富跃迁的又一大动力。18世纪末至20世纪的两次工业革命,不仅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更奠定了欧洲作为“全球制造中心”的地位,为欧洲后续的军事、技术、金融和制度优势打下基础。尤其是二战后的“黄金三十年(Trente Glorieuses)”,让欧洲人的财富再一次实现跃迁,形成了持续到现在的高福利保障体系。据OECD数据,1950—1973年间,西欧人均GDP年均增长高达4.1%—4.5%,工业化国家的总体GDP增速稳定在5%—6%区间,居民生活水平在23年内完成翻倍。德国在此期间人均GDP累计增长约170%,法国约140%,意大利更是从战后废墟跃升为全球第四大工业国。

二战后“黄金三十年(Trente Glorieuses)”的典型情境。(资料图片)

进入21世纪,欧洲的增长曲线却悄然“掉头”。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给欧洲当头一棒,紧接着的欧债危机让南欧经济几乎“熄火”,西欧和北欧强国被迫背上沉重的救助包袱。2010年代中期开始,欧洲的潜在增速下滑至1%以下,生产率增速接近于零,经济动能显著不足。接下来,2020年的疫情又给了欧洲致命一击,供应链断裂、技术、产业与财政短板被放大到不可忽视的程度。

2024年,欧盟经济增长率仅有0.8%,2025年预计也只有0.9%,欧元区深陷“零增长陷阱”。反观大西洋彼岸,美国在高利率周期仍能保持2.5%以上的增速,中国在全球产业链重构中依然维持5%左右的经济扩张。所以,欧洲经济“吃老本”的现象非常明显,经济发展实际是在原地踏步。

作为曾经的制造业中心,欧洲现在正面临“产业空心化”的困境。首当其冲的是欧盟“经济发动机”德国,已显现出“熄火”迹象。德国制造业PMI自2022年起连续30多个月低于50,2024年底更跌至42.5;工业产值在2025年8月骤降4.3%,跌至2005年水平,汽车产业更是暴跌18.5%。欧洲的另一经济强国法国也好不到哪去,PMI长期在44上下徘徊,化工、机械、汽车等行业订单全线暴跌。为了留住企业,欧洲不惜简化和削弱ESG法规,取消公司制定气候转型计划的义务。曾经站在全球绿色监管最前沿的欧盟,如今为了留住企业也不得不后退两步,这种“政策投降”颇有讽刺意味。

过去3年的德国制造业PMI(Trading Economics)

随着经济增长疲软而来的,还有维持高福利的财政压力。过去一年间,法国三任总理因预算案相关危机而相继下台或被迫辞职。高福利、社会保障和养老金压力巨大,导致预算案屡屡卡壳。市场对法国的财政路径深感忧虑,法国国债收益率多次因政治危机被推高。在养老金体系举步维艰的背景下,法国早在2023年就启动养老金制度改革,将法定退休年龄从62岁推迟到64岁,同时要求将缴费年限从42年延长至43年,以填补预计到2030年将达每年130亿欧元以上的养老金缺口。然而由奢入俭难,法国国内为此爆发全国性罢工,大规模示威持续数月,工会誓言“宁可瘫痪国家,也不接受退步”。

一系列数据和事件连点成面,构成了欧洲结构性衰退的全景。那么,欧洲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结来看,关键驱动因素是支撑欧洲战后崛起的四大红利正在同步消失,而欧洲自身却没有及时完成必要的结构性调整和改革,并且继续在妄自尊大。

首先,欧洲的外部安全红利正在流失。

冷战时期,美国承担了欧洲绝大部分安全成本。ew欧洲对美国的军事依赖在俄乌战争爆发后更显突出。NATO 2024年的报告显示,欧洲盟国军火库存已“严重耗尽”(severely depleted),特别是155mm炮弹、HIMARS导弹和防空系统弹药(如IRIS-T、爱国者Patriot),欧洲的军火供应几乎完全依赖美国。特朗普曾多次在国防支出问题上公开指责欧洲盟国“搭便车”。这一指责也并非空穴来风。

北约秘书长马克·吕特于2025年12月3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北约外长会议当天,于记者会上发言。(Reuters)

根据NATO的军费支出报告,2024年,美国国防支出约9680亿美元,占北约总支出的66%,而德国和法国直到2024年才刚刚摸到占GDP 2%的“北约标准”。所以,欧洲“低军费-高福利”的结构得以维持,本质上有美国的国防投入作为隐形补贴。对此,特朗普公开要求NATO 32国将国防支出从占GDP 2%提高到5%,并威胁若不达标,就从乌克兰撤军或减少援助。

当安全环境急剧恶化,欧洲不得不重新增加国防预算。2024年,德国被迫宣布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军费扩张,将军费提高到GDP的2.1%;波兰更是直接升至3.9%,成为北约最高。问题在于,这些新增军费并非来自增长,而是挤占本就紧绷的财政空间,意味着原本投向医疗、养老金、教育和福利系统的预算被迫向国防倾斜。对于支出体系已经臃肿、财政赤字普遍偏高的欧洲国家而言,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第二项瓦解的是能源红利。

如果说美国提供的安全造就了欧洲的和平基础,那么俄罗斯提供的廉价能源则筑起了欧洲工业和民生的“护城河”。2021年以前,俄罗斯管道气占欧盟总天然气进口量的40%-45%,年均供应量超1500亿立方米(bcm),价格仅为液化天然气(LNG)的60-70%。俄乌战争后,欧洲试图以决绝的政治姿态切断对俄能源依赖,但现实却远比政治口号复杂。欧盟对俄罗斯管道气实施制裁之后,欧洲对俄罗斯LNG进口量和价值双双反弹,2024年创下历史新高,2025年上半年更进一步。欧盟禁止海运俄罗斯原油,但印度和土耳其成为“中转站”。即便如此,能源价格飙升仍旧对欧洲的生产企业造成巨大的盈利压力,大量企业关停或外迁。

2025年上半年,欧元区工业电价指数虽较2022年峰值降30%,但仍徘徊在每兆瓦时80-100欧元的“警戒线”,远高于疫情前水平,导致企业利润率平均下滑15-20%。即便欧洲未来逐步摆脱了俄罗斯能源(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做),欧洲可获得的替代能源都无法在成本与稳定性上覆制过去的模式。因此,能源结构重塑意味着产业结构被迫重写,而欧洲目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场代价高昂的切换。

欧洲-1年期交付电力价格(欧元/Mwh)(MacroMicro)

第三项瓦解的是全球化红利。

整个战后时期,欧洲的繁荣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全球化分工上。《关税和贸易总协定》(GATT,1947)和欧盟统一大市场(1993)将欧洲的劳动密集型和中低端制造业交给成本更低的亚洲、东欧,而自己则保留高附加值环节,同时收获廉价进口商品所带来的低通胀与高消费福利。欧盟跨国集团通过海外布局获取巨额利润,再回流欧洲本土,支撑了本国的福利体系。然而,疫情和地缘政治冲击的叠加彻底改变了这种格局。供应链安全成为政策核心,“去依赖”“去风险”成为全球贸易的主旋律,欧洲不得不为产业链回流支付高昂的成本。更重要的是,欧洲曾经在全球化中的竞争力来自技术与市场优势,现在这些优势却被中国等其他经济体追赶甚至超越,欧洲自己的产业与资本再也无法“轻松回来”。

最后是人口与劳动力红利的消失。

欧洲曾通过婴儿潮和移民获得了大量年轻劳动力。当下,欧洲的原生人口持续萎缩,移民虽然在数量上补充了本土人群的流失,但却越来越难以有效融入主流劳动力市场。Eurostat 2025版人口投影显示,如果没有移民,欧盟人口将从2025年的4.49亿锐减至2050年的4.09亿(降幅9%)。但快速涌入的移民群体与欧洲本土社会的文化摩擦,政府未能有效应对,导致社会撕裂、犯罪率上升和民粹崛起,又不得不在争议声中加强边境管制,结果就是移民导致的人口红利难以为继。

2025年4月8日,意大利非政府组织“Emergency”营运的“Life Support”抵达意大利那不勒斯港后,船上载有移民。船上共有171名移民,其中68人为无人陪伴的未成年人。 “Life Support”近日在利比亚海岸附近救了215人。(Getty)

此外,欧洲劳动力成本不断攀升,高福利体系又令欧洲人的工时和工作效率与美国相比均明显偏低,增加了劳动力的隐形成本。OECD数据显示,2024年欧盟平均周工时仅34.5小时(德国33.5、法国34),远低于美国的38.5小时;每小时GDP产出仅67.5美元,美国则高达80美元以上。

人口老龄化的趋势又对欧洲各国形成“财政黑洞”。随着“婴儿潮一代”集体退休,2024年欧洲的人口老龄化比率(65岁以上人口占15-64岁工作年龄人口比例)约为34.5%,即每3名工作者需“养”1名老人,较2009年的25.8%上升显著。随着老龄化加剧,养老金和医疗体系正在变成难以承受的财政负担,欧洲福利模式不可持续。

当四项红利同时削弱,一个经济体要么完成重构,要么滑向衰落。欧洲显然属于后者。欧洲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奈何成员国之间的经济结构与利益高度多元,彼此相互掣肘导致重大改革往往难以落地。能源联盟迟迟无法形成,财政联盟推进缓慢,产业政策严重分裂,移民政策左右摇摆,各国国内政治周期进一步固化了“谁改革谁下台”的政治机制。于是欧洲在所有关键问题上都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拖延,要么妥协。拖延失去时间窗口,妥协失去改革力度。长此以往,制度的惯性被表面的稳定掩盖,直到问题堆积成山才在危机中集中爆发。

过去十年,美国经济在创新和资本市场引领下依然保持强劲扩张,中国在新兴产业的全链条支撑下快速追赶,而欧盟的经济增速长期处于发达经济体末尾。如今德国制造业进入负增长,法国财政赤字连年高企,欧洲整体投资率显著低于美国和东亚,技术创新与风险资本规模无法构成新的增长引擎。欧洲相对衰落的趋势不是短期周期问题,而是结构性与长期性的。

2025年12月3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布鲁塞尔出席新闻发布会,讨论乌克兰2026-2027年的融资需求。(Reuters)

此时回看欧洲的抗议潮、农民运动、反移民情绪和政坛右翼化浪潮,便不再令人意外。高福利模式在经济繁荣时能稳固社会基础,但在增长乏力环境下就会变成撕裂社会的导火索。福利承诺无法兑现,生活成本上升,社会阶层固化,年轻人对未来缺乏信心,民众自然转向寻找“替罪羊”与“简单答案”。因此欧洲出现的政治右倾化,不是偶然,而是经济结构性衰退的必然。按照雷·达里欧(Ray Dalio)的大国兴衰周期理论,欧洲大概已经进入到典型的下行阶段。欧洲仍然拥有巨大的市场规模、深厚的文化资本和高质量的人力资源体系,但这些优势正在被结构性约束削弱。如果不能在能源体系、产业政策、财政结构和技术创新上进行深度重构,欧洲的衰退可能会成为难以逆转的趋势。

最终分析结论:

外部安全、廉价能源、全球化分工与人口红利的消退,使欧洲再难维系昔日的高福利、高道德标准与产业优势。按照达里欧的大国兴衰周期理论,欧洲如今已经进入典型的下行阶段。此时回看欧洲的抗议潮、农民运动、反移民情绪和政坛右翼化浪潮,便不再令人意外。欧洲的难题,不是在街头,而在经济底层逻辑本身已经无法支撑其制度架构。

本文原载于2025年12月3日的安邦智库每日经济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