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时代是“去国家化”的时代?

撰文: 外部来稿(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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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世界,越来越多“国家”只剩下一张地图、一幅国旗和一个联合国席位,它们虽然在名义上仍然具备国际法界定主权国家的四项基本要素——固定领土、永久性居民、有效政府与主权,但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性”已经消失殆尽。

在索马里,摩加迪沙中央政府控制的区域还不到国土面积的20%,其余地方由“邦特兰”“索马里兰”“基地组织分支”“伊斯兰法院联盟”各自收税、发身份证、设法庭;在海地,2025年首都太子港80%的地盘由200多个帮派说了算,警察署被烧,总统被暗杀,精英恐慌性涌出,国家只剩下一个空壳;黎巴嫩2025年一天供电不超过两小时,发电、供水、垃圾清运等公共服务全部私有化;苏丹的喀土穆如今一城两政府,快速支援部队和正规军各占一半,连红绿灯都不再有人维修;尼泊尔则在近期的“Gen Z起义”中焚毁了议会与行政中心,青年大规模失业,海外汇款中断,治安与公共服务双双陷入瘫痪。

这些国家都曾在某个历史阶段具备完整的国家性,但如今均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功能瓦解,只剩下仅具备象征意义的国家政府。实际上,随着世界向逆全球化方向演变,这种“去国家化”的趋势正在加速蔓延。

尼泊尔示威:2025年9月9日,加德满都(Kathmandu)政府主要行政大楼“辛哈‧杜巴宫”(Singha Durbar)遭纵火。(Reuters)

出现这种明显趋势的原因是什么呢?

最重要的原因是逆全球化,因为逆全球化从根本上改写了全球利益结构和利益网络,使得部分国家维持国家性的外部利益消失。逆全球化的影响和冲击,被人严重低估,这是造成今天这种世界形势的重要原因。

全球化时代,弱国的经济增长、财政收入与社会稳定高度依赖外部利益。世界市场的外部需求支撑着多个国家的出口型经济,跨国资本带来投资与就业,大宗商品需求维持着资源型国家的财政“生命线”,多边援助体系为弱国的治理赤字打上“补丁”。种种外生利益客观上维持了不少国家的功能正常运转,因此也延续了这些国家的“国家性”。然而,当逆全球化重塑国际经济体系后,外需下降、供应链“友岸化”和本土化导致外资撤离,跨国公司开始密接生产,多边融资与援助收缩使财政出现断层,全球贸易体系碎片化使这些国家难以继续嵌入全球价值链。这些外生利益的消失都极大削弱了国家的经济基础,进而导致国家无法正常运转。

当国家的经济能力与政治权威被削弱,冲突全面回潮。原本在全球化时代被外部资源与稳定世界秩序暂时压制的矛盾纷纷重新显现。宗派冲突、族群分裂、地区主义、民兵武装开始壮大,资源掠夺与政治反抗开始主导国家内部运动。弱国无法再制服暴力,地方势力因而迅速崛起,国家级别的权力单位被分裂为多个自洽但互不服从的、新的权力中心。

2025年12月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图为特朗普见证卢旺达与民主刚果签署和平协议。(Reuters)

以利比亚为例,2020年后由于供应链中断和全球油价暴跌,国家石油收入占GDP比重从2019年的约50%急剧降至9.24%,整体财政收入较2019年下降约40%,财政压力下东部哈夫塔尔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趁机扩张,外部势力(如土耳其与埃及)代理介入,三重政权格局固化,资源掠夺主导权力重组。也门则在2025年经济封锁与援助缩水62%后,胡塞武装实际掌控北部核心区,宗派对抗与石油走私加剧,大批失业青年转化为民兵扩张。刚果(金)东部矿区经济长期依赖外资(包括中国的基建贷款),当外资出现骤降之后,当地紧张局势升级。近期,M23武装攻占戈马与布卡武,资源掠夺直接波及中资矿企,导致数十名中国工人遇袭。

与此同时,逆全球化又进一步侵蚀了国际体系的稳定性。全球化时代,WTO等多边框架保证了贸易体系的可预期性,大国关系尚存在一定的规则约束,国际组织承担公共用品供给与秩序托底。这套结构虽然并不完美,却客观上压制了内部冲突,帮助许多脆弱国家维持名义上的完整性。随着大国转向“竞争性多边主义”,原有的多边框架如今形同虚设。

据WTO预测,2025年全球贸易/GDP比率将降至53%,较2019年峰值下滑4%。IMF报告指出,地缘政治碎片化已导致发展中国家援助缺口达1500亿美元,削弱了多边公共用品供给。WTO上诉机构自2019年瘫痪后,2025年新争端发起量仅8起,较2018年骤降79%,成员参与度下降30%,占预算11%的美国会费暂停,引发连锁反应。

大国也开始“各扫门前雪”,不想再担重建其他国家的责任。根据OECD数据,2015年,联合国维和部队部署超过10万人,年度援助总额超2000亿美元,美国贡献占比约25%,用于阿富汗、索马里等国的重建项目。当时,大国重建意愿尚存,中国也在“一带一路”项目中为其他国家提供大量基建贷款。2020年后逆全球化浪潮下,这一框架急转直下。2025年,“特朗普2.0”政府执行“美国优先”政策,通过行政令削减了600亿美元援助,导致数千个联合国项目被迫关闭。

苏丹内战造成人道灾难。(路透社)

因此,逆全球化带来全球经济、贸易的再分化、再分配、再重组,也带来“国家”这一现代政治基本单位的结构性松动。逆全球化时代,全球利益结构崩解,削弱了弱国家的经济基础。国家功能削弱又激发了内部冲突,而国际秩序的失能和大国“各扫门前雪”则使外生修复机制失效。三者层层递进,形成了“去国家化”的趋势。可以说,逆全球化时代正在演进成为一个“去国家化”的时代:国家名义尚在,但国家性正在退化;权力结构尚在,但国家功能已被碎片化;国际体系尚在,却不再具备整合与修复的能力。

对于未来世界而言,这是一种时代风险的深刻预兆。可以预言,当逆全球化的时代结束之际,我们的世界远不止现在和以往我们所熟悉的“国家”,大量新的国家,一定将会在腥风血雨中出现。

最终分析结论:

逆全球化不仅重塑了世界经济格局,更重塑了国家这一现代政治组织的基本单位。外生利益的撤离削弱了国家能力,导致内部冲突回潮,而国际秩序和大国责任感的裂解使外部修复机制难以为继。在这一过程中,国家逐渐从整体治理主体转向碎片化的权力集合,“国家性”作为一种政治组织能力而非标签名义正在退化。可以说,在逆全球化的时代,是一个“去国家化”的时代,国家的原本意义根本不大,新的权力中心才具有真实的意义。

本文原载于2025年12月9日的安邦智库每日经济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