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杨云涛:我的舞者不必完美,但必须真实

撰文: 梁嘉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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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舞蹈】在香港这座瞬息万变的城市,时间似乎总在加速。四十五年,足以让一个婴孩长成肩负重任的中年,而对于1981年成立的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杨云涛视之为一个珍贵的里程碑。“它让我们有机会停下来,回望我们从何而来,更重要的是,思考我们要往何处去。”他说。

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杨云涛(摄:黄宝莹)

今年香港舞蹈团以“破界寻我 舞跃至境”作为新舞季主题,这某程度上也映照了杨云涛作为舞者的个人感悟。作为引领舞团的艺术总监,要理解舞团的核心,或许得先认识杨云涛这个人。

从田野间“跳神”到身体的格式化

杨云涛生于云南大理,在他十岁前的记忆里,故乡没有剧场,没有专业表演。但身体的律动,却以一种更原始、更具生命力的形式存在。“唱歌跳舞在我印象当中是经常有的,但是都是发生在田间。”作为少数民族的一员,他看到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我们那个时候不叫跳舞,”他回忆道,“我们叫那些做‘跳神’。”所以他对舞蹈最原始的印象,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神秘语言,充满敬畏,而年幼的他,“没有资格”参与。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支援边疆建设”政策,将艺术院校的老师送到了云南。他们寻找那些“有天资的小孩”,杨云涛就这样被选中,前往北京学习。对于他和父母而言,“不管学什么,只要能够去北京就行。”就这样,他从边陲之地,漂向了国家的心脏。

在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现中央民族大学),他接受了传统民族民间舞的严格训练。六年光阴,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关节,都被打磨、塑造,以符合特定舞种的严苛标准。这是一次彻底的格式化,为他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

两次“破界”

然而,来自西南的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北方的风土。“每到冬天冷得要命,会长冻疮,天气又干燥。”毕业后,他决定南下,加入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团,也就是广东实验现代舞团。这成为他第一次真正的“破界”。

“我在广州的工作是现代舞,”他说,“观点都不同。”从民族民间舞到现代舞,他将其比作“语言的转换”:“好像你会英语,然后再去学法语,完全是学了一个新语言。”这让他意识到,舞蹈并非只有一种“正确”的语法。身体的可能性,远比学院教导的更为广阔。舞蹈可以不是再现,而是表现;可以不是形式,而是观念。

杨云涛2000年便加入香港舞蹈团(摄:黄宝莹)

2000年,他来到香港,考入香港舞蹈团,成为97后首批经人才输入计划来港的内地舞者之一。凭借在内地练就的扎实功底,他迅速脱颖而出。“在内地不算什么,一般的正常,但是来到这里以后呢,他们就觉得,就好好啊!”他带著一丝腼腆的诚实说道,“就是有点抢占了一个先机。”

然而,职业舞者的生涯,是一场与时间和身体的残酷赛跑。“跳舞是跟身体有关系的,”他语气平静,“就是要像体育一样,你再努力、再有天分,你到年龄你就得下。”他早早拥有这份“自知之明”,“不是不能跳,但是我已经预料到了。”

于是,他做出第二次“破界”,离开香港舞蹈团,转投城市当代舞蹈团。“传统的舞蹈团,他对身体有比较标准的一种要求,是硬指标,达不到就是达不到,骗不了人。你的那个旋转啊、跳啊,要年轻才做得到。”而现代舞的观念不同,“他没有甚么太多标准,他反而是靠你的一种理解。”

艺术的核心是“真实”

当杨云涛再次回到香港舞蹈团,已是艺术总监,他的舞蹈经历深刻体现在如今的艺术理念与管理哲学中。“我现在回到舞蹈团做艺术总监,我都是尽量让每一位舞者能够真诚的、真实的、很好地展现自己。”

他坚决反对用僵化的外在标准框定舞者。“我听说这么多年来内地的发展,就是女孩子没有1米68就不招,男孩子不到1米78、1米8就不行。你看那种标准,我这种人根本跳不了舞。”他犀利反问:“我们对舞蹈、对艺术的这种审美,为甚么要那么外在?”在他看来,身高、外貌这些无法控制的“硬件”,远不如内在的真实重要。“艺术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很好地展示一个真实的自己。”

他将舞团管理视为一项关于“人”的精微艺术。“人很难搞的,”他笑著承认“你对他太热情也不行啊,你对他冷淡也不行。”他坚持“先认识了人”,然后再定所谓的风格。

他所说的“认识”,并非饭局上的社交寒暄,而是在排练厅里,年复一年,是通过身体互动,去观察、感受、寻找共同语言的漫长过程。“我要知道你是谁以后,我才会很好地引导你,怎么样发挥我觉得你应该发挥的一个神采。”

杨云涛反对用僵化的外在标准框定舞者。(摄:黄宝莹)

对他而言,舞蹈的核心哲学是“坦诚”。他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精准执行命令的躯壳。“在我面前最听话的人,反而是最不能够产生效果的。因为你要做创作的,我要见到真实的你。”他用生动比喻:“我教过你动作,跳的那个人是你,如果你没有自己,你在跳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个AI机器人在跳舞。你自己是谁,你要出来。”

然而,在这个资讯爆炸、竞争内卷的时代,要年轻一代做到“坦诚”并不容易。面对这种代际差异,他没有选择居高临下的批判,“他们太聪明了,他们懂得太多,导致他们脑袋里东西太多了。”他并不责怪,反而自省,“我得向他们学习,我不能按照我的节奏。”但他依然坚守“真诚”底线,当感觉对方不重视时,他会感到深刻无力:“我觉得这个有价值,而你觉得没价值的时候,我们就没法聊了。”

像茶餐厅般的舞蹈团

那么,杨云涛心中的香港舞蹈团,应该是甚么模样?他抛出一个有趣比喻:“我很喜欢茶餐厅,”他说,“很多平民老百姓,甚至很多达官贵人,他也会觉得舒服自在。”

茶餐厅平民、接地气,品质有保证;它价钱相宜,却能提供“最中、最西,甚至是不中不西”的多元选择。它背靠传统,又处于文化交汇前沿,对外来事物有极强消化和改造能力。“一个城市如果有一个艺术团体,而且是一个舞蹈团,能不能够像这个样子呢?”

他对舞团定位十分自由:“香港有一个芭蕾舞团,有一个现代舞团,我觉得很好,那么剩下的都是我的。你不用界定自己是谁,总之你知道自己不是他就行了。干嘛那么早界定自己?”这也让他热衷于“跨界”。他甚至开玩笑说,搞艺术的人应该把“花心”用在事业上,兴趣广泛一些,不要只盯著一个领域。这种不断向外探索的“花心”,正是“破界寻我”的内在驱动力。

在《武道》与《之间》,探寻自我

新舞季的两部重头戏《武道》与《之间》,正是杨云涛这套哲学的具象化。它们看似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实则一体两面,共同指向对“我是谁”的探寻。

选择李小龙作为舞剧主角,既是“贴地”的策略,也是“最具风险”的挑战。“我发现,我跟他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情,就是真的都在不停地突破自己,不想固定自己。”他看到的,是李小龙作为“哲学家”的一面,一个不断反思、不断突破自我界限的探索者。

他强调《武道》并非一部生平传记,而是“一种理解”。他将武术提升到仪式高度,认为它是中国人表达对“天、地、人”关系的一套身体仪式。剧将通过李小龙留下的书信,以“给观众写信”的私密角度,展现一个有烦恼、有柔情、更接近我们的真实偶像。

而另一部《之间——吴冠中水墨行》,则从“动”转向“静”。吴冠中艺术中那种“不中不西”、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挣扎探索的状态,正与杨云涛对舞团的定位不谋而合。“他也很喜欢香港,”杨云涛说,“他甚至说‘只有香港,才能够读懂我的画’。”

舞剧的名字《之间》极富巧思,它指向中西之间、动静之间、具象与抽象之间、绘画与舞蹈之间的暧昧地带。“之间的这个过程其实是最重要的,”杨云涛说,“反而我觉得可能会容易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美,或者是状态。”

艺术的“无用之用”

聊到深处,杨云涛触及一个更根本的、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命题:艺术在今天,究竟有何用?

杨云涛认为不能单单喊“艺术很重要”的空洞口号(摄:黄宝莹)

他坦诚,在这个以经济效益为圭臬的社会里,作为艺术家,时常会有“罪恶感”。“人家问你你的作用在哪?你为这个社会产生了多少经济效益?你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你干啥了?”这个问题,他说,问得人“很有这种罪恶感”。他仿佛在替所有“无用”的艺术家,进行一场自我拷问。

这份焦虑,源于我们从小被灌输的“要做一个有用的人”的价值观。艺术,似乎总是在这个评价体系的边缘徘徊。他甚至心疼地提到,很多父母会担心小孩喜欢艺术,“哇,死了死了,要让他攒钱留笔遗产给他。因为知道他走上一条不归路了。”

面对这种社会价值判断, 他没有选择高喊“艺术很重要”的空洞口号,他认为那样“挺可悲的”。相反,他转向内心,更诚实地反问自己:为甚么要做这一行?而且还是受苦?

杨云涛将艺术功能比作精神上的“理疗”或“按摩”(摄:黄宝莹)

“我的价值就是说我做这个职位,或者说我做编舞,我能够编一支很好的舞,让跳的人能够很真诚,然后去到剧场,能够让观众除了看著爽之外,还能够让人呼吸一下,好像看到了一点甚么。”他将艺术功能比作精神上的“理疗”或“按摩”。在剧场的黑暗中,当你被某个瞬间打动,“你的境界可能会不一样。”他说,“我觉得所谓的改变环境,实际上是改变自己的一种认知。”

最终,他认为艺术指向一个终极问题:人活著的意义是什么?答案或许令人意外。他直截了当地说:“是没有意义的。”

“艺术的存在其实就是帮我们找一个空间、找一个出口,去存放所谓的那个你认为不存在的自己。”在各种身份之下,那个无法被定义、无法被量化的“我”,能够在艺术中找到栖息之地,这或许就是艺术最大的“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