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篱春暖|急病乱投医非患者之错 无牌行医猖獗揭医疗黑洞

撰文: 林蓓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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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蓓茵专栏|香篱春暖

“我只是想舒筋活络,没想到最后要截肢。” 50多岁的何小姐,只因一次误信朋友介绍的“理疗中心”,从此坠入无牌行医的深渊。脚部溃烂、剧痛难眠、甚至面临截肢风险,而那位害她的“陈医师”竟根本不在于任何中医名册上。何小姐的故事,是很多基层患者的缩影,也带出一个严重的问题:为何在医疗体系世界一流的香港,无牌行医依然猖獗?

一、从何小姐“理疗”故事说起

何小姐今年50多岁,三年前做过手术,身体一直恢复不佳。她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等多种慢性病,经常感到疲累无力,行动变得缓慢。正当她为健康状况感到担忧时,在一次饭局上,一位歌迷会的朋友A女士得知了她的情况,热心地介绍了一间“理疗中心”。

朋友说得很动听:“那间中心医病价钱合理,会员免诊疗费。他们的医生很有经验,能帮你舒筋活络,改善你的状况。”何小姐半信半疑,但在朋友的坚持下,还是决定试试。​

走进那间“中心”,何小姐见到一位自称“陈医师”的职员。对方诊断她“湿气重”,建议她站在磁疗机上进行治疗,费用是25分钟400元。何小姐当时没有多想,只是想着能否改善自己的身体。她对自己说:“我又不是要针灸,只是想舒筋活络而已。”

但故事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

接受了多次治疗后,何小姐的脚部开始恶化。伤口发黑、溃烂,疼痛难忍。她忍痛数日后,终于忍不住叫了救护车进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她的伤口已经受到细菌感染,需要立即进行清创手术。当她从手术室出来时,伤口已经被刮掉了烂肉,变成了U字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何小姐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你帮我保住只脚,我唔想残废。”何小姐在病床上哭着对医生说。她每天要承受洗伤口的痛苦,有时伤口流血严重,甚至喷到护士身上。康复之路遥遥无期,她可能还要面临截肢的风险。​

更令人心痛的是,当何小姐试图追究责任时,她发现那位自称“陈医师”的人,根本不存在于任何中医名册上——他是一位无牌行医者。介绍她去的朋友说这是一场“误会”,甚至把她踢出了歌迷会群组。​

何小姐的故事,与其他无数患者的遭遇叠合在一起,构成了香港无牌行医的真实面貌。

二、“无牌行医”猖獗的冰山一角

何小姐的故事令人心碎,但更让人震惊的是,香港这种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普遍得多。​

根据香港卫生署的数据,过去五年(2020–2024年),政府接获超过90宗无牌行医的投诉与举报。其中涉及“正骨”或“痛症”治疗的个案就有35宗,但最后只有3宗成功定罪——成功率仅8.6%。​

何小姐遭遇的磁疗感染,只是无牌行医者造成的伤害的其中一种。还有更严重的案例:

无牌针灸致人死亡── 2024年,一位无牌行医者文达仁因在一位患者的胸部施针,导致患者死亡,被判误杀罪及多项无牌执业罪,最终被判监禁6年。调查显示,文达仁从无接受过任何正式的针灸培训,也从未取得过相关执业资格,却从警察家中搜出过千支针灸针,反映他大规模从事无牌行医,危害了无数患者。​

情况就像何小姐一样,许多患有糖尿病等慢性病的患者因为公立医疗等候过长、私家费用太高,转而寻求“便宜快速”的无牌疗法,结果导致下肢溃烂、感染,最后面临截肢风险。​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像何小姐一样的真实故事。他们本想寻求帮助,却陷入了比原本疾病更严重的伤害。​

三、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悲剧?

何小姐会误信无牌行医者,不是因为她蠢,而是因为一个分崩离析的制度留下了空隙。

第一个空隙:公营医疗服务供应不足

香港的医疗体系确实世界一流,但对于何小姐这样的患者来说,却充满了困难。三年前做手术后,她需要康复治疗与长期管理。公立医院免费,但轮候时间可能长达半年以上;私家诊所专业,但一次物理治疗就要花$1,500至$3,000,一个疗程下来就是万元以上。

对于一般月入达全港中位数$18,000-$20,000的市民来说,这已是沉重的负担。在这样的困境中,一间收费$400的“理疗中心”,的确是很有吸引力。​

政府2022年才推出《基层医疗健康蓝图》,比邻近的台湾等地迟了十多年。康健中心正在逐步建设,但覆盖面仍然有限,许多患者根本无法接触到这些服务。​

第二个空隙:资讯传递的失败

卫生署每年审查大约17万条医疗广告,发出1,700多封警告信。但问题是:何小姐有看到这些警告信吗?她有能力分辨一位真正的“陈医师”和一位冒充的无牌行医者吗?​

她没有。当时她看到的,是朋友的热心介绍、中心装修得像诊所、职员穿着像医护、磁疗机看起来很专业。政府的警告信与官方的通知,对她来说太远、太陌生、太不可及。​

第三个空隙:医疗保障不足

香港有自愿医保(VHIS),但只有约34%的人口涵盖,而且主要针对住院,对基层门诊覆盖有限。何小姐这样每月需要接受物理治疗或中医调理的患者,往往不在保障范围内。​

更深层的问题是,香港的工薪族每个月与雇主分担强积金(MPF),但这笔退休储蓄只能在65岁后使用。当何小姐在50多岁患病、最需要医疗照顾时,却因为MPF被锁定、医保覆盖不全,而无法负担基层医疗开支。在这种双重困境下,转向无牌、便宜、快速的服务,成为了好最佳的选择。​

四、为什么有法律却没有保护?

法律上,无牌行医的罚则非常严厉。无牌中医可被判3年监禁,无牌医生最高5年监禁。但现实中,这些法律条文对何小姐毫无帮助。​

根据公共行政理论,这反映了一个政策执行鸿沟——简单说,就是法律写得再好,执行时发现现实很复杂,导致政策失败。​

执行的分散:何小姐如果要报案,投诉须先报警,警方再转介卫生署,卫生署协调相关专业委员会,整个过程常常超过9个月。没有一个统一的执法机构,每个部门各有各的优先顺序与资源限制。​

定义的模糊:那间“理疗中心”使用了“理疗”而不是“诊疗”或“治疗”,使用了“磁疗机”而不是“针灸”。这让执法人员难以判定它是否触犯了法律。患者无法分辨,执法单位也同样困惑。​

设计的乐观假设:政府在设计政策时,假设患者会主动上卫生署网站查核医护资格。但实际上,像何小姐这样的患者,根本无法、也不知道如何做到这一点。​

这些不是因为政府不在乎,而是因为制度设计本身存在结构性问题。简单说,政策写得很好,但执行时发现现实很复杂。​

五、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

要从根本解决何小姐面临的困境,单靠执法与教育远远不够。从公共卫生而言,最有效的方法是预防为本——简单说,就是打造一个使人们无需寻求非法服务的环境。​

全民医保(Universal Health Coverage, UHC)正是这样的解方。当基层医疗被完整涵盖、费用不再是障碍时,患者就无经济诱因转向无牌服务。​

但实施全民医保需要资金。香港已有一笔庞大的储蓄可以利用:强积金(MPF)。累积资产逾1万亿元,若允许市民自愿转移部分(如10–20%)至医保基金,用于基层门诊与慢性病保障,会怎样?

想像一下,如果何小姐在当时已经透过全民医保,能轻松获得政府资助的物理治疗或中医调理,费用低廉,服务正规,她还会被朋友引导进那间无牌“理疗中心”吗?答案很明显:不会。​

台湾与新加坡的经验证明,完整的医保覆盖能减少非法医疗投诉20%以上。香港也可以做到。​

六、具体应该如何推进改革?

改革需要多层面推进,以下五个举措或许能改变困局:

1. 加速诊所牌照与明确规管

诊所牌照制度2018年就立法了,却延迟至2025年才开始申请。政府应确保尽快完成首批核发,同时实施禁止误导词汇的规定。杜绝灰色地带,防止更多无牌“理疗中心”与“养生馆”的出现。​

2. 整合教育与信息平台

广告审查已在进行,但资讯传播是瓶颈。政府应与社交媒体平台合作,自动侦测违规广告;开发简易App,患者扫QR码即可查核医护资格;与地区康健中心合作,在社区讲座中教晓市民尤其长者光顾无牌行医的风险。这样资讯才可从单方向由“政府发出”,变成有效让“市民容易获得”,也大大提高资讯的辨识度。​

3. 统一执法机构

成立“医疗监管快速反应队”,赋予卫生署更大调查权力。目标是缩短调查时间从9个月到3–6个月。同时设立“患者补偿基金”,使受害者如何小姐无需高成本诉讼即可获赔。​

4. 推行全民医保与MPF转移

允许自愿转移MPF部分资金(如10–20%)至医保基金。首先涵盖基层门诊、慢性病筛检、预防保健。这将大幅减少患者经济压力,及“无牌行医”的生存空间。​

5. 扩张基层服务与医疗专业支持

确保地区康健中心覆盖所有社区,尤其老人密集区。扩大治疗服务范围,纳入中医服务。透过牌照制度与医保资助,让市民获得更全面的医疗安全网。​

七、香港医疗专业实在伤不起了......

无牌行医不仅伤害患者,也动摇了合法医护的根基。一位真正的医疗人员,需要经历多年培训、通过考试、缴付执业费用。但他们与无牌行医者竞争时,往往处于下风:无牌者没有成本约束,可以给予不负责任的承诺,收费更低。​

这创造了一个荒谬的市场现象:无牌行医反而比有牌更赚钱、更轻松。更广泛的损害是香港医疗系统的国际声誉。如果无牌行医猖獗、执法失效,这个声誉还能维持多久?

保护“有牌行医”,就是保护整个医疗系统的健康持续的发展。​

八、时间不是问题,行动才是!

何小姐的故事、无牌针灸而失去生命的患者……这些都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最近发生的真实悲剧。

诊所牌照今年启动,医保讨论升温,执法机制在改进。香港医疗系统正在迈向改变。但改变的速度要更快、覆盖要更广、承诺要更坚定。​

下一个何小姐,需要一个更安全的选择。每一个市民,值得一个更好的“健康香港”。

作者林蓓茵是香港注册中医学会副会长,中医学博士,公共卫生硕士。

文章仅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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