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时代枪手背后是一代美国人的集体创伤与迷茫
2025年9月10日,美国犹他州奥勒姆市犹他谷大学,随着一声枪响,31岁的保守派政治网红、特朗普在年轻时代的MAGA旗手柯克(Charlie Kirk)一头栽倒在地。几天后,枪手被找到,他是22岁的罗宾逊(Tyler Robinson),出身于共和党中产家庭,在向自己的父亲坦白后被举报遭逮捕,作案的动机是讨厌柯克,认为柯克仇恨跨性别群体,而他自己恰恰和跨性别室友同居,因此实施谋杀。
讨厌一个人,或者说认为一个人的观点与主张和自己有冲突就杀掉对方,在一个成熟、理性的社会,在和平年代,很难想象会发生这种事情。然而这种事情不仅光天化日之下在美国发生,而且已经连续发生多起。而若再进一步归类这些谋杀案凶犯的特征,会发现他们和泰勒.罗宾逊都有某种相似之处。
比如,去年7月13日美国大选期间,在宾夕法尼亚州刺杀特朗普未遂被击毙的克鲁克斯(Thomas Matthew Crooks)只有20岁。克鲁克斯同样出身于共和党中产家庭,一家人在当地的风评都很好,克鲁克斯本人性格安静而内敛,还是学校的优等生。去年12月4日在纽约市曼哈顿中城希尔顿酒店外刺杀美国联合健康集团(United Health)旗下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布汤普森(Brian Thompson)的枪手曼吉奥(Luigi Mangione)也只有26岁,出身于马里兰州一个显赫的意大利裔家族。
这些属于Z世代的枪手,都非人们平日所言的穷凶极恶之人。他们都没有生活压力和生存危机,相反都出身于中产或富裕家庭,在学校或社会上都有很好的风评,有前程,有稳定的家庭及朋友圈。按说根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但是他们却令人意外的因为政治或社会分歧而拿起枪,把子弹射向了自己对立面的社会领袖。
如果只是有一起这样的事件发生,那还可以说是偶然事件,不代表有什么问题。但是当接二连三这样有Z世代背景的枪击案发生,就不能不思考围绕这一世代,这些年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到底是什么因素,把这些家境不错,原本有远大前程的年轻人,变成了政治谋杀案的危险枪手。
在社会学研究中,Z世代通常是指1990年代中后期至2010年代初期出生的这一代人,最常见的定义为1997年至2012年出生的人。他们大多数成员是X世代的子女,是Y世代之后、阿法世代之前之人口统计群体。
和前一个世代的人相比,Z世代完全在互联网及数字移动设备的环境下成长的社会群体,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受互联网和移动设备的影响呈现出爆炸性增长,可以更迅速、更深入了解在美国、在世界发生的事情,掌握政治、外交、经济,社会动态。但同时,也因为讯息的爆炸性影响和讯息茧房的包围而深受刺激,形塑了他们不同于上个世代的精神状态。在全球范围内,研究表明,Z世代的过敏症患病率高于整体人群,对心理健康状况的认识和诊断更多,在许多国家,Z世代比先前世代更容易被诊断出患有智力障碍和精神疾患。
在美国,这种情况尤其严重。出生于1990年后期的Z世代对千禧年之前美国经济的蓬勃发展,以及更早年代美国的制造业兴盛时代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只是在书本上看到。对于在地缘及政治层面冷战结束后美国在政治意识形态的顶峰状况也缺少切身感知。Z世代的美国仍然是一个世界霸权,是世界头号强国,但是他们所经历和熟悉的美国,已经是一个开始走下坡路的美国。美国的霸权与影响,是在以对外暴力的方式勉力维持。
Z世代对何为产业空心化及其所导致的美国政治变化可能还认知不深。凭借金融霸权对世界的收割,美国人的生活仍然普遍富裕,生活的重担还未压到Z世代的肩膀。但Z世代人生的第一个最深刻烙印就是9-11。这是二战后第一次美国本土遭到袭击,数千美国人丧命。随后美国以反恐战争为理由对外用兵,第二次海湾战争和阿富汗战争爆发。在对外展示武力和国家强大军事实力的同时,长期的战争投入给美国在经济及社会文化上带来严重伤害。这些宏大叙事投射在时代的阴影,凝结成为Z世代美国年轻人生的第一粒纽扣。他们感知到了以武力改变世界的威力,但同时也耳濡目染与各种战争新闻、伤残士兵、恐怖袭击、不安全感铺垫了他们精神世界的最底层。
随后当Z世代开始进入小学与中学年代,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而来。随后又是欧债危机。有不少家庭在危机中一夜返贫,几十年的积累的化为乌有。尽管这些枪手本身的家庭可能并未受到危机冲击,或冲击不严重,但是作为一个世代整体,他们却普遍被不安全感再次洗礼。
等到Z世代开始上大学,开始工作,又是新冠疫情冲击。尽管美国的疫情管制并不是很严厉,政府也采取了发放现金等方式进行社会救济。但时断时续的管控,上百万人的死亡,不同政见群体围绕疫情管控、疫苗、病毒应对、网课等展开的争论,极大冲击了Z世代的生活,让他们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再次加强。
时间来到特朗普“二进宫”年代,Z世代终于普遍踏入社会,他们带着满身的伤痕、不安全感、不确定感,扛着大包小包的有用讯息与垃圾讯息进入社会,却又一次遭受了政治极化的冲击。原本以权力制衡为初衷的制度设计,在民主和共和两党政客的争权夺利和互相攻伐下,演变为你死我活的仇恨政治。每一个政治人物为了上位,都极度夸张地渲染对立,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甩锅卸责,加剧撕裂。甚至一些外部冲突,也循着美国霸权的脉络渗透到美国国内,变成美国的内部政治与社会问题。比如,以色列在加沙的无差别屠杀与种族灭绝政策,就在美国内部激起了巨大政治争议与社会对立。
这些持续的冲击,无意外地形塑了Z世代内在张力极大的精神状态,让他们对理想美国的想象和对现实美国的感知之间之间形成了巨大落差。他们可能是优等生,可能出身于中产家庭,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很友好,很平静,甚至可能会有些内敛羞涩。但是愤怒,焦虑,虚无,暴力等,却成为他们精神世界里看不见的不定时炸弹。没有人知道他们哪一天会爆炸,也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议题分歧而爆炸。
比如,汤普森被杀,是因为枪手认为他在保险赔付上仗势欺人。柯克命丧演讲现场是,因为枪手认为他仇恨跨性别行为。特朗普遇刺,人们分析是因为枪手对他的政治主张无法认同。他们是Z世代的目标,同时也是在Z世代心里种下暴力政治的始作俑者。而这三起由Z世代制造的枪击案,主角都是人们眼里的“乖乖仔”。
没有人知道Z世代会把美国,把世界推向哪里。但世界是由人塑造的。每一个世代都是世代的产物,同时又是世代的创造者。从Z世代充满伤痕的成长经历和他们已经的表现看,未来的美国与世界必定会更加动荡,更加不可预测。我们今日所见,不过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