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工过劳死|无法不OT 为钱卖命 畸形现象是怎样炼成?

撰文: 杨婉婷 邓栢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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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平均工作352小时,曾连续20天上班没休假,又试过返工59小时,资深电梯维修技工陈家儿去世前半年便是在这样的超负荷状态中度过。遗孀声泪俱下地悲述陈家儿之死,在处理困䢂事故后猝然离开人世,美满的四口家庭自此失去一家之主。这宗悲剧不仅揭示了电梯业对技工无情剥削的“低薪靠补水”制度,更是香港劳动者权益保障不足的缩影。

陈太指丈夫在涉事公司工作了25年半,曾经获得员工奖。(林泽锋摄)

2024年7月,陈家儿接获公司通知后,独自前往深井豪景花园“走call(紧急故障维修召唤)”,处理一宗困䢂事故,惟工作完毕后他在电梯大堂晕倒在地,送院后告不治。据遗孀描述,陈家儿有遗传性糖尿病,无其他疾病。当日他在黄色工作暑热警告下,背着工具走斜坡急步到涉事大厦救人,怎料却赔上性命,解剖报告显示其死因为缺血性心脏病。

电梯维修技工属厌恶性行业,总是要捐窿捐罅,弄得大汗淋漓、污糟邋遢,且时有职安事故,予人危险的感觉。陈家儿常向妻子诉说业界情况,指工作太辛苦,年轻人不愿入行,新人也挨不了几年便离职,“现在天气入机底是多炎热,一日全身都是湿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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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基又举例指,单幢式大厦升降机故障无法使用时,维修工需要搬工具箱上顶层机房检查,来来回回爬楼梯,对体力需求相当大。(王海图摄)

香港电梯业总工会理事长黄国基同意电梯维修是吃力的工作。他举例,机顶狭窄,却要容纳两名壮汉工作,加上䢂槽内密不透风,温度较机厢高5度,“半小时我一定要出去休息,否则心口真的有点翳闷。”他们也要面对体力上的极限挑战,例如单幢式大厦升降机故障无法使用时,工人需要来来回回爬楼梯上顶层机房维修。

薪酬未反映专业价值

电梯维修技工属发牌制,黄国基指要先做满4年学徒合约,然后读书考试合格,即5年时间便可获牌照,若不考试则需要工作满8年才可获发牌,“和医生护士一样,很厉害的,而且不一定考得到”。但电梯维修技工的专业价值,有没有在薪酬上反映?黄国基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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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指,丈夫日薪673元,一个月约1.7万元,所以不断加班赚取更高人工。(林泽锋摄)

陈家儿为持牌技工,有40年丰富工作经验,根据其合约及更表,他服务同一公司25年半,日薪为673元,每月休息3至5天,薪金平均约1.7万元。遗孀悲诉丈夫薪酬不合理,自己从事清洁日返8小时,月薪也有1.5万元。黄国基对此无奈道:“底薪600多元,是不是一个正常(水平),我不知道怎样评价,留给社会评价。”他指出,电梯维修工需要忍受酷热肮脏的工作环境,平均薪酬却仅约两万元,与不少技术性劳工薪酬相若,故刚学满师的新人大多宁愿转行做较轻松的工作。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老师傅不去其他行业?要继续挨热、忍受污糟?答案,离不开一个字——钱。

陈太整理了丈夫生前半年的上班日子及工作时数。(林泽锋摄)

开OT才能维持生计

“我这个行业,你够胆OT,你够胆去做,你就可以赚到你认为足够的人工。”黄国基如是说。

以陈家儿为例,他为了养家,开OT、24小时当更、病假劳工假照开工,获1.5至2倍补水,每月收入达到3、4万元,代价是平均每月工时高达352个小时,比起香港人工时中位数177小时,足足多一倍。

陈家儿有感年岁渐长过于操劳,受不了这种搾取所有时间来赚钱的工作模式,曾数次提及打算转公司,惟忆及子女尚在学,夫妇薪水仅刚好够一家人过活,便一直未有付诸行动,“挨一挨又一年”。出事前的周末,他返足三日两夜,整整59小时,休一晚再开工便出事,“2024年10月他便60岁了,谁知道他都挨不了,终于都躺下了,他太辛苦,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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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事后看闭路电视录影,见到丈夫在大堂突然晕倒。(林泽锋摄)

陈家儿并非孤例,电梯维修技工每月工作300至400小时实属常态,做到死也时有发生。黄国基在行业30年,见证过不少老师傅日以继夜地工作,年仅50岁却挨到早衰如70岁老人,甚至无暇照顾自己身体,以致发觉患病时,大多已在病危阶段,甚至在50、60岁壮年便急病离逝。他表示,数年前曾有师傅开夜更走call后,驾电单车途中遇事身故;今年5月有行家连续开工一星期夜更,第七晚凌晨走call,乘车前往维修地点期间心口翳痛,送急症室后回天乏术。黄国基认为,这些都是工作过劳所致。

为赚钱不敢改变加班制度

黄国基多年来希望改革工时制度,但坦言要改变并不容易。公司数年前曾改变24小时当更模式,技工改为只开日更或夜更的交更制,对公司而言开支随时会更少,只需额外招聘两个人处理日更较繁重的工作。然而,有些伙计不太愿意改制,因其收入会减少很多,除非老板愿意调高整体薪酬。工会调查报告显示有八成人认为行业薪酬不理想,“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死胡同,我这个行业特色就是有些人想赚钱,才会入这行,如果不想赚钱入这个行业,看不到有什么前途。”

工业伤亡权益会总干事萧倩文表示,电梯行业属高技术工种,陈家儿更有40年丰富经验,难以理解为何只获低薪。(马楚烽摄)

为了钱,无奈地挨更抵夜地加班;为了钱,不愿改变现有的加班制度。说到底,让工人“无得拣”的畸形现象,都是因为底薪太低。

工业伤亡权益会形容是“公司用底薪逼工人加班,他们没有选择”,工人长时间工作既是公司安排,连日当值的情况更是公司默许,公司有责任照顾工人的健康,应该减少加班时数,同时合理地提高底薪。总干事萧倩文亦表示,电梯行业属高技术工种,陈家儿更有40年丰富经验,难以理解为何只获低薪。要整顿行业,她提倡从升降机或电梯投标制度下手,业主或法团下标书时,应相应增加维修技工薪酬及职安资源,以解决整体的情况。

本港没有就“过劳死”下定义,亦没有“过劳死”的立法补偿制度。(资料图片)

“过劳死”未立法 家属追索困难

当工人用生命换取生计不幸猝死时,他们和家人所面对的是制度上的第二重打击,因为本港没有“过劳死”的法例。

“他是人来的不是机器,你说这样也不算是(工伤),还有他上班时候走了,你说公司都不认他是工伤”,陈家儿遗孀哀恸说。根据《雇员补偿条例》,雇员如在受雇期间因工遭遇意外而导致受伤或死亡,才会界定为工业意外。政府报告亦指“工作间死亡”与“工作因素”没有直接关系,故“过劳死”立法讨论多年来毫无寸进,导致不少因工作过劳猝死的雇员,其家属未能获得补偿,只能自行聘请律师打官司,但大部分案例均是家属败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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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卫标准下 28万港人曝露于过劳危害

过去5年,香港有663宗雇员在工作期间死亡个案。工权会指出,日本及台湾已将“过劳死”纳入法律规范,保障劳工权益。参考台湾《职业促发脑心血管疾病认定参考指引》,工人病发前六个月内,任一个月工作超过256小时,即属长期工作过重,而索偿程序对普通市民而言较“亲民”,保障制度与香港形成鲜明对比。

2021年,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劳工组织在学术期刊《Environment International》发表研究报告,指出每周工作55小时或以上的人,跟每周工作35至40小时的人相比,中风风险高35%,死于心脏病的风险则增加17%,认为社会应及早认知长工时可能导致早亡的事实。根据香港统计处2024年报告,28.3万雇员每周工时逾56小时,其中5.2万人更达72小时以上。以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即有28.3万港人的健康受到过劳危害,逾5万人属高危。

劳联主席、立法会议员林振升亦指,标准工时委员会在2017年建议政府推出工时指引,但政府至今未“交功课”,认为若制定指引,法庭可参考以判定索偿工友工时有无超标。(黄伟民摄)

倡政府开启过劳、工时指引讨论

黄国基亦认为工作环境不理想有机会引发隐疾,支持工作时心脏病发及中风纳入《雇员补偿条例》,让工友得到保障,“他上班的,他不是因为做这件事,可能没事的。”除了认为劳工处应在《条例》内就过劳下定义,劳联主席、立法会议员林振升早前出席“预防工作间猝死研讨会”时亦指,标准工时委员会在2017年建议政府推出工时指引,但政府至今未“交功课”,认为若制定指引,法庭可参考以判定索偿工友工时有无超标,增加工友获赔的机会。

正如黄国基所言:“人工是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因为人命才是最重要,没理由我用钱买命”,有劳工在年轻时以生命换取生计,年老时花积蓄买回健康,皆因不健康的工时薪酬制度,如何确保每一位劳动者的付出都能获得合理回报,并享有应有的休息权利,值得社会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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