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布街落幕|从永安街到西港城 布贩已全面清场 半生心血成历史
【花布街落幕.一】布贩陈申和区先生都没想过,耕耘大半生的事业竟会这样结束。
这两位满头花白的布贩,二十来岁入行,分别在中环永安街(又称花布街)不同布行打工,由杂工做到负责人,历尽几许风雨。上世纪90年代初,推土机驶到永安街,在云云布贩之中,他们幸运地获安置到西港城,由一幢3层楼高的战前唐楼搬到一个百余方呎的小商舖,二人在相邻的舖位各自经营。
逾30年后,平静的日常突然被打乱。西港城将展开为期两年的维修工程,场内的布贩最迟10月底必须迁离,昨日(10月31日)为最后限期,所有布贩都如期关门清场,料翻新后都不获安排继续经营。“我本身谂住做到永远,但做唔到......其实我系好唔舒服。”两位布贩回顾这大半生的经历,讲述同一个花布街的故事。
今日的西港城已经全面交吉清场,一楼已被围封,但地下仍然开放予公众进入。有热心布贩留下一叠极具历史价值的购物胶袋,给有心人拿走留念。半生心血,可以保留予其他人的只余胶袋,更教人感到唏嘘。
第一章:永安街日常
陈申眼中的花布街
上世纪60年代,陈申投靠姑丈于中环永安街、专卖西装布料的“联大行”打工,月薪只得40元。他仍记得,白天的永安街熙来攘往,60多间布贩集中在同一条街,绸缎、布、呢绒,目不暇给。“以前香港大学毕业又好、中大毕业又好,佢哋都会买一套深蓝(西装)、一套深灰去见工。就算唔见工,自己公司都系着住佢,新人呀嘛!”。虽则生意不错,但竞争激烈,布行“卖贵一亳子,人哋都唔帮衬你”。
陈申由杂工做起,送货也穿着店内布料造的西装。后来继承布行,学习营运,才发现跟厂方倾生意也非易事,来货船期动辄两个月。谈到最印象深刻的事,他笑说结婚摆酒当晚,突然接到电话有台湾客人要买布,于是先开两围给伙计吃饭,再叫他们回去开工。为何坚持要做?他说,做生意来往的,既是顾客,也是朋友,非做不可,“我唔系有咩嗜好,好似其他人咁可以埋到堆,饮茶好、饮酒好、赌钱好,我咩都无,唯一就系做生意。”
区先生眼中的花布街
在同一条永安街上,另一布贩区先生在卖花布的“祐昌疋头”亦从杂工做起。初入行,扫地倒痰罐送货倒夜香,什么都要做。“以前送货冇咁先进,𠵱家一出门就话Uber、lalamove。𠮶阵车仔都冇拉,好蠢,个个用个䏝头托住佢,真系好搞笑。”他最记得每次送货往九龙,油麻地小轮的职员见他扛着货物,不允许他坐楼上客座,只让他在下层,每当海面涌起巨浪,他只好靠着栏杆边用身遮挡,不让布料被沾湿。
谈起花布街到底有多热闹?他说旧时成衣尚未盛行,上班族对于穿搭较为讲究,不少人会到花布街挑布造衫,“一到食lunch(午餐),中环返工啲人食完饭冇耐,就会开始落嚟买布,去到2点几返晒工,又到另一班太太起身饮完茶,过嚟买布造衫,我哋𠮶阵真系食饭都唔得闲!”
七八十年代,香港制造业以纺织及制衣业最为发达,高峰期有逾10万间制衣厂。至80年代中期,随着本地工资上涨、不少制衣厂北移内地,令成衣生产减少,行业日渐式微。制衣业与布业唇齿相依,也逃不过没落的命运。
第二章:搬进西港城
90年代初,土发公司一纸令下,改变了陈申和区先生的生活节奏。永安街及附近数条街道被收购重建,并改建成中环中心。区先生指,当时永安街有约40多户布贩中,只有18户成功中签,包括他们两人在内,获安置到西港城一楼继续经营。现在永安街只余下一条不足50米的巷子,竖立着一幅载有简短历史的碑。
西港城是一幢以红砖砌成爱德华式建筑,前身为上环街市,被列为法定古迹。陈申以“利来呢绒行”继续经营布行,1991年刚搬进西港城时人流不多,生意淡静。他感叹行业式微,亦甚少人入行,即使新世代愿意入行亦难维持生计,“𠵱家做洋服嘅,无人学师,就算你𠵱家有布料,揾师傅(造衫)都难。”
时代更迭令经营变得困难,另一个令人懊恼的情况,是铺位位于较内侧的位置,难免影响人流。陈申于是向管理公司提议减租,并且相应增加地理位置较有利的舖租,惟意见最初不获接纳。千禧年代生意回升,人流渐增,但在新冠疫情期间再次转坏,店舖数千元生意都做不了,难以负担租金。他说曾获业主减租,也有熟客、就读时装设计的学生光顾。即使生意大不如前,他庆幸现在“仔大女大”,不像以前为养家糊口而烦恼。
第三章:复修工程
今年西港城将展开为期两年的维修工程,一楼15户布商10月底前需迁出,据布商引述管理公司所述,商场复修后或会转型,料不会安排布商继续经营。
市建局回复查询表示,由于政府在1991年给予土发公司使用西港城的土地契约,期限为21年,故此所有租户在西港城的经营年期亦相同,即直至2012年为止。在首份土地契约于2012年届满后,政府多次延长西港城的批地契约期限,布贩与市建局转变成月租形式的租户与业主关系。
市建局续称,因应是次大型维修及翻新工程计划,一直与布贩保持紧密沟通,并曾探讨不同的迁出方案,包括转到中上环区及观塘等重建项目内经营,并安排了实地视察,但布贩基于行业经营状况、自身考虑及选址等,没有接受有关建议。市建局最终提出酌情向布贩发放一次性体恤金,协助他们迁出。该安排获全部布贩接纳,并已签署退租协议,正陆续迁出。
综合陈申及区先生所指,市建局曾于2019年及2021年安排布贩参观中环嘉咸街My Central及观塘裕民坊商场,惟前者舖位分散,后者则地理位置不合适,最终两个方案均搁置。
“𠵱家读紧时装设计嘅学生,我替佢哋忧心,将来(想买布)可以去边到揾?”区先生形容花布街是个“杂货舖”,什么都有,布料来自四方八面,涵盖欧洲、中国、日本等地。他分享一个故事,若干年前认识一名在美国读时装设计的学生,他回港时未有听从母亲建议到花布街,反而到美国搜罗布料,岂料当地成本高、布料也不齐,翌年还是回到花布街买布。
区先生又说,对比起深水埗的布艺市场,花布街的布料较为“尖端”,质地较好、款式繁多,“见过有人晚晚收工都过嚟,平平贵贵都执翻啲,佢哋仲话系深水埗行咗好多年都未见过(呢啲布)。”他说布料必须亲眼看、亲手摸,才知道是否合适,这种真实感难以由网购取代。
第四章:离别在即
“当然唔舍得,呢啲系心血!”记者访问时,正是距离西港城布贩的迁出期限尚余半个月,区先生的布行仍有大量存货。花布看似杂乱地放在走廊,在区的眼中却是乱中有序,每个摆位都别有心思:“做嘢都要摆心机落去做,唔系求其队晒出嚟就算。譬如个客想要咩,你都要记住个摆位喺边。”如今布料上除了挂有减价促销的价钱牌,更有中学生赠送的道别卡。区称,会将布料先搬到迷你仓,稍后或转售至东南亚。
谈及未来去向,满头花白的区先生说会退休。倘若继续经营,他认为有两大考虑因素,一来视乎租金,二来是凝聚力是否足够。他又认为重振布业须靠政府牵头,单靠布贩不能成事。
耕耘大半生的事业终于迎来终结,这些年来让他体会最深的,是香港人的人情味。他回想起有次将货品送到宝马山赛西湖后,才惊觉没带钱包,唯有请求司机将他接载回永安街,让他交货后折返店舖拿钱缴付车资。其实司机可以拒绝请求,但对方选择了信任,这件事教区先生念兹在兹,回味至今。
另一边厢,陈申亦感叹:“我本身谂住做到永远,但做唔到,其实我系好唔舒服。”他同样会退休,笑说毕竟没有公司愿意聘用80多岁员工。
在迁出前半个月的某天,陈申穿起西装,看起来精神抖擞,与家人们在店内留影,也与花布街一众布贩拍摄大合照,纪录他们的最后岁月。他说,教他最不舍的不但是顾客,还有花布街上的街坊邻里。他望向区先生的舖位,用手指了一指,缓缓地说:“𠮶阵我哋呢个楼上冇水冲,佢去酒楼同我冲埋水返嚟;我唔识英文嘅,佢同我做埋㗎。隔离左右都帮手㗎。”
他在店内贴出“痛心结业”的大字报,标明所有货品5折发售。他称不想将货贱卖,背后原因却非为盈利,而是有愧于顾客:“以前我卖畀人千千声,(如果)百几蚊就卖到,咁样好似对唔住人哋。”从业多年,他做生意仍然坚守这九字诀 —— “最紧要过到自己𠮶关”。
陈申的店充满岁月痕迹,不论是那块一直被货架遮掩的金漆招牌、他年轻做杂工时睡过的裁缝木台、还是旧式挂墙电话,这些都是他从永安街搬到西港城的物件,至今仍获保留,见证“利来呢绒行”的起伏跌宕。陈申一直留在布行,是因为喜欢这份工作吗?他笑着说:“冇得选择嘅,你唔钟意都要钟意,你钟意都要钟意。喺到做落去,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环境都好,梗有机会俾你,有机会嘅时候咁咪好啲啰!”
2025年10月31日,花布街正式落幕。今日(11月1日),记者前往西港城观察,商场地面仍开放予公众进入,但一楼则不得进入,所有布行亦已交吉。有布贩在地下管理处放有一叠极具历史价值的购物胶袋,供有心人拿走留念,袋上仍列印着7字位数字的电话号码。他们的半生心血,到了最后可以保留予其他人的实物,就只余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