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边炉点豉油、食煲仔饭落豉油、蒸鱼又点豉油 —— 有人笑言，香港或许是全世界最喜欢豉油的地方。但，你可知道一支豉油是如何制造？若是天然生晒豉油，从煮黄豆、发酵、混入盐水后天然生晒，整个流程需时至少半年。这做法的生产周期虽长，但咸鲜味突出而浓郁，令人垂涎三尺。现今的香港“呎金寸土”、节奏急促，却原来还有极花时间和功夫的本地酱油工业，隐世于古洞北，云集数家以天然生晒豉油为主的酱园，延续这份硕果仅存的本土风味。

可惜，本土味却敌不过推土机。酝酿逾20年的新界东北发展上马，位于古洞北的广德隆酱园将于11月底被收地，78年老字号料最迟周日（30日）结束。“如果唔系收地，我十几年前就退咗休！”年届八十的员工卢先生宝刀未老，声如洪钟。谈起结业感受，他最常说的是“咁可以点？”访问谈近一个多小时后，他仍然没有说出“好唔舍得”之类的话，只是缓缓谈起了一件事：平日吃惯自家出产的豉油，试过屋企转用别的品牌，他一口就吃得出，但吃不惯。以后怎么辧？

访问当天，距离迁出期限不足一个月，晒场上约300个酱油瓮倒转摆放、炒莲蓉的大镬机也停止运作。生产线停止，酱园反而热闹起来。坊间有人举办导赏团到酱园参观，一团约40人，人人举着相机四处拍。离开时每人获赠一支生抽，贴有新款招纸的生抽派光了，员工便拿来一叠白色旧招纸，临时用浆糊把纸贴在樽上。招纸上的电话号码只有七位数，以1995年电话号码增至八位数的年份推算，该批招纸至少有30年历史。不过，酱园的历史何止30年？

广德隆酱园于1947年由庞氏创立，初期晒场设于九龙城，及后搬到荃湾杨屋道。政府在六、七十年代发展新市镇，随着地价上涨，酱园再搬入古洞北。在酱园工作约48年的员工卢先生说，酱园专营批发，九七回归前后两三年生意最好，供应40多间酒楼，包括敦煌酒楼、汉宝酒楼等。高峰期晒场摆满酱油瓮，勉强开了一条行车路，估计因大批港人移民，加上当年的贸易管理政策不算严谨，令出口市场变大。

广德隆酱园的最大特色，是以天然生晒的方式酿造豉油。卢先生解释做法，先将黄豆隔水蒸熟，以维持黄豆的完整性，其后将黄豆捞入面粉，透过植菌将之发烤成一团“松糕”，便可放进酱油瓮里，再倒入盐水，放在太阳下晒6个月。日晒一段日子后会酿成豉油；浮面的盐粒形成“豉油盐”；沉积物则是豆䜴。

天然生晒豉油的生产周期虽长，但没有添加防腐剂，既保持黄豆味，咸味亦更重。 不过，现时部份生产商为了加快生产䜴油，放弃天然生晒的方式，并将发酵期缩短至两个月内完成。卢先生形容这是“适应市场需求”的做法，但广德隆仍然坚持天然生晒的制法。

普通人真的能够分辨酿制两个月及半年的䜴油分别？这条问题或许残忍，但卢先生不加思索就回应：“一般人系好难分辨⋯⋯佢哋（两个月制作期的豉油）味道无咁咸，仲有一定鲜味，加咗味精、其他嘢，味道仲易入口啲𠻹！”他说，随着愈来愈多内地酱油品牌引入香港，竞争愈大，近20年单靠酱油已难以维持生意，“卖唔到多少钱”。

老板为了“适应市场需求”，便开始生产莲蓉豆沙，因出货期快，且毛利率高。高峰期酱园在一个中秋季度有约80吨莲子，以一吨20包计算，相等于数千包莲子，本地供应和出口市场各占半，主要供应饼家，例如大班、超群等耳熟能详的品牌。“早期系酱园为主，莲蓉豆沙系副业；而家相反，莲蓉豆沙为主，酱园为副！”

那么，为何仍然坚持花半年制造一支䜴油？卢先生说：“呢个系人嘅口味，适应咗某一方面嘅嘢，好似钟意食呢个味嘅嘢，就会追落去，始终坚持要揾翻呢个口味，呢个系人嘅需求，（天然生晒豉油）有一定市场。”

他说，古洞被收地前最少有6间酱园，各间销售对象不同，彼此关系良好。然而，这座小小“酱园村”即将消逝。

“收地？由董建华上台讲到𠵱家啦。”政府早于90年代提出发展新界东北，建议发展古洞北、粉岭北等地区。2021年北部都会区横空出世，该两区被纳入北都发展范围，是首个进入建造阶段的新发展区。卢先生形容，古洞北发展酝酿多年没有下文，“一拖就拖到而家”，直至今年正式收到通告，被要求在11月底前迁出，“接通告人要同张通告影相，呢啲步骤佢哋做得好齐⋯⋯怕你唔认帐挂。”

接过通告后不久，酱园便停止运作。卢先生说，其实一年多前已停止酿制豉油，因为生产周期长，制作需时超过半年，即使赶得切做，也赶不及卖。不过酱园仍有制作莲蓉豆沙，形容“今日整，听日即出到货”，直至端午过后才正式停产。至于结业后酱油瓮会如何处理？卢先生说，现时部份酱油瓮已有市民自发接收，其他则可能会弃置。

“其实我都同过老板讲，呢到都系等收地，如果唔系会收地，我十几年前就退咗休！”卢先生年届八十，结束半生事业后荣休。他回想起入行之初，只是抱着“骑牛揾马”的心态，怎料一“骑”便是48年，连酒楼点心师傅也误以为他是老板，“点估到做吓做吓会咁耐？”。“咁点解咁耐？”他回应：“做做吓又有家庭负担，又唔想贸贸然⋯⋯唔同单身寡仔钟意走走行行⋯⋯考虑嘅嘢多咗。”

这些年来卢先生几乎“一脚踢”，备料买货请人，样样都做。后来届退休之龄，他曾想过离职，却开不了口：“大家相处咗咁耐⋯⋯我哋互相了解，我点话辞职唔做？明知呢间公司，一走佢哋就好难再揾人，（所以我）咪出唔到声、挨到𠵱家。”

卢先生直言，酱园已是夕阳行业，一来是占地面积大，“先天条件限制后天发展”；二来工作环境日晒雨淋，甚少年轻一代入行，现时酱园四名员工的年龄均超过70岁；三来环保政策收紧，处理污水及排污的成本增加。当被问政府有否责任保留酱园的传统特色时，卢先生只吐了一句：“好难讲有冇责任保留。”

收地在即，卢先生质疑政府尚未发放有关投资设备的赔偿。地政总署回复查询指，已在今年5月向酱园所在位置的前土地业权人发放收回有关私人土地的特惠补偿。至于业务经营者的特惠补偿，署方早前已联络酱园跟进，并正作出评估，会于短期内通知酱园结果。

当日是距离结业前半个月，专门举办深度游的“旅游制作”举办广德隆酱园导赏团，吸引不少市民参加。负责人Jerry称自疫情开始举办古洞的导赏团，认为甚具历史价值，酱园是参观的其中一部份。他认为䜴油是必需品，亦是“香港人好有共鸣嘅一样嘢”，故希望推广以天然生晒制作豉油的文化。现时导赏团的收益会拨捐至酱园。

对于收地，他感叹“可能系我推广不力”，又忆述疫情时，在约300个酱油瓮之中，至少一半放有䜴油，惟疫情后至剩四至五行，一年后余下一行，现在只余两个酱油瓮载有生抽。不过，他认为不论收地与否，“佢（酱园）可能系会无”，因生产周期太长，感到可惜。他说曾提议保留部份酱油瓮作展覧用途，惟一直回响不大，未能成事。

“明明可以用更多心力保育呢啲本地文化，但它现在因为收地而被迫结业⋯⋯”参加者黄小姐是一名大专生，她说透过社交平台threads看到活动宣传，希望趁着酱园结业前来看看，“如果有生之年都未见过，会有啲可惜。”她说一直不知道䜴油是如何制造，直至当日见到酱油瓮、各种机器等，感到震憾。她又认为酱园与其就读的电影系情况相似，“睇住当初好辉煌，但𠵱家没落，好唏嘘。”

另一参加者Jossie说，特地请假参加是次活动，形容“好难得系新界仲有工业，仲系香港自己做嘅豉油，可惜佢哋做到月尾唔做，会尽量争取时间，入嚟参观。”她当日特地带备相机，希望为酱园留下最后纪录。她说如情况许可，希望政府会拨出新地，协助酱园继续营运，“（希望）延续呢个咁有特色嘅工业，同埋本地可以食翻本地豉油，真系好难能可贵。”

参加者谈及“不舍”的次数大概比卢先生多。酱园因收地而被迫结束，卢先生没有谈及太多感受，只说“咁咪退休啰！”、“咁可以点？”访问谈近一个多小时后，他向记者分享了一件事：平日吃惯自家出产的豉油，试过屋企转用别的牌子，他一口就吃得出，但吃不惯。

这名老翁一直以花码记帐，后来新一代都不懂得花码，他就在旁写上阿拉伯数字，适应时代变化。可是这次，时代变走了他耕耘半生的事业。

行业最早期嘅发展系九龙城个边做，后来发展咗，就去荃湾，𠵱家荃湾都发展完善，就搬入嚟古洞。现在呢啲地方（古洞）都要发展，我哋可以搬去边？搬去沙头角！（反正）无地方可搬，被人赶到瓹都无得瓹！所以要结束。

地政总署表示，广德隆酱园位于古洞北新发展区余下阶段发展范围内。署方早于2022年11月向酱园发信，通知其预计的迁出限期及补偿安排，以便他们尽早作出准备。其后，酱园所在用地于2024年4月根据《收回土地条例》复归政府。为配合发展工程的需要，地政总署于2025年8月底根据《土地（杂项条文）条例》在相关范围张贴通告，要求酱园在同年11月底前迁出。

至于当局会否有任何方案，保留酱园传统特色？地政总署仅称，与其委聘的社区联络服务队一直有与酱园保持密切沟通，并了解酱园已在今年9月停止运作，亦未有计划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