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加沙协议剑指诺贝尔和平奖 “3000年灾难”破局者败在哪?
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译川普)自上月底公布“20点加沙和平方案”之后,以巴和平进展似乎再有起色,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哈马斯(Hamas)与以色列10月9日就20点方案的第一阶段达成协议。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的安全内阁已批准协议,以军将在24小时内停火,双方料在协议生效后72小时内交换人质囚犯。以军在人质获释后,将撤至商定路线,仅保留控制53%的加沙领土。
特朗普早前宣布以色列同意方案中的首阶段撤军时就指称,一旦哈马斯确认方案,停火将立即生效,并形容这场“3000年的灾难”接近结束。他又多次扬言自己结束了7场战争,并暗示如果以色列与哈马斯达成协议,这将是他第8次促成战争结束,自己绝对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然而,特朗普心心念念的诺贝尔和平奖即将于挪威时间10月10日中午左右公布,他失落奖项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和平奖的筛选程序早已在以巴停火有进展前结束,他单凭终止7场所谓“战争”的可笑原因,根本不可能夺得奖项。
外界指出,倘若以色列及哈马斯就20点方案达成协议后,真能维持长久的停火,特朗普入列2026年诺贝尔和平奖名单也非不可能之事。他促成停火协议固然是好事,不过当我们细看“20点和平方案”的内容,可以发现其与史上由美国主导的以巴和谈进程一样,轻视了长远解决矛盾的关键因素—冲突双方的历史及民族意识形态。
“3000年灾难”是哗众取宠?
特朗普当初提到“3000年灾难”显然又是一次夸夸其谈,当时“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作为民族群体还未成形,所谓的“以巴冲突”还未开始。但广义来说,冲突部份远因的确可以追塑至3000多年以前。
据圣经记载,上帝应许亚伯拉罕,说会将迦南地赐给他的后代,而该地大致相当于今日整个巴勒斯坦地区,加上部份黎巴嫩和叙利亚的临海部份。从犹太人角度诠释,亚伯拉罕的后代便是犹太人或归皈犹太教的人,而巴勒斯坦则是上帝给他们的“应许之地”。至今当以色列被批评是巴勒斯坦的外来入侵者时,他们都会反驳称犹太人千年前已抵当地,是“真正”的原住民。
犹太人其后却在历史长河中,因各种原因被迫流散各地、离开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反而成为当地的主要居民。前者后来在世界各地面临反犹太意识形态的迫害,针对犹太人的暴力时有发生。
直到19世纪,一种独特的民族概念席卷全欧洲,它认为真正的民族共同体建基于文化、血缘,它“自然地”团结一些人、排斥其他人。后来主流的反犹主义便是建基于这些思想,它不再因宗教等问题排斥犹太人,而是认为犹太人无论如何融入当地,他们本质上都不是真正属于其身处的民族国家。
事实上,这种形式的民族概念也影响到锡安主义的发展。无论任何版本的锡安主义都认为,建基于文化、血缘的犹太人作为一个“自然民族”也有自决建国权,现今政客常提到的以色列国有生存权(Israel’s right to exist)很大程度建基于这一逻辑 ;另一方面,由于各国的“反犹主义”被锡安主义者视为自然、不可改变的现实,因此只有建立犹太人占多数的“犹太国家”才能使族人免于再受迫害。
1948年至今 冲突激化之路
随着时间推移,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国政府托管巴勒斯坦(初期包括今日的约旦等地),并据1917年宣布的《贝尔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支持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民族家园”。在英国帮助、锡安主义者推动以及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大背景下,愈多犹太人赴巴勒斯坦,与当地阿拉拍人的冲突日渐激化。二战结束后、刚成立的联合国通过“巴勒斯坦托管地分割方案”,将43%的土地划给阿拉伯人,57%的土地划给犹太人(按:此比例不包括约旦等地)。
这对于锡安主义者是一次重大的胜利,他们终于挨过各种灾难,能回归“家园”建国,不用再于外国遭受无可避免的迫害;阿拉伯人认为犹太人以及后来的以色列国是外来入侵者、殖民国家,是一种“定居者殖民主义”。
这并非空穴来风的想法,定居者殖民者想要的是土地,并有意用本族人民取代非本族当地人,而这与锡安主义的历史及特征不谋而合。事实上,较激进的修正派锡安主义创始人泽夫·雅博廷斯基(Ze'ev Jabotinsky)就曾其著作中宣称,锡安主义是一项“殖民事业”。
自以色列1948年根据协议宣布建国后,埃及、约旦等7个国家即时向前者宣战,引爆第一次以阿战争。以色列其后与阿拉伯国家爆发多次冲突,最终占领或实际控制加沙、约旦河西岸以及叙利亚戈兰高地至今。而战争导致,大量当地阿拉伯人被迫逃离或被驱逐出巴勒斯坦。例如第一次以阿战争中,有超过70万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逃离或被驱逐出家园。
面对以色列的占领,声称代表巴勒斯坦人的组织陆续成立反抗以军,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又称法塔赫或巴解)起初主导对以色列的攻击,其立场于1980年代末放缓后,则由哈马斯等激进组织接手。
自1990年代起,在美国主导下,双方虽数度举行和谈,但关系持续紧张。以色列极右势力主导该国政坛,对巴人的差别待遇成常态及约旦河西岸定居点扩建持续;以色列治下的巴人则两度发起大起义(Intifada),以示威、暴动方式反对以色列的占领。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至今在约旦河西岸仍只有微弱的自治权;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则持续对以方发动武装袭击,包括哈马斯前年10月7日发动的突袭。
以巴民族观的一体两面:“浩劫”与“灾难”
以巴在实际事项上的矛盾显然易见,基本上除了双方1993年《奥斯陆协议》(现已名存实亡)中确定的“两国方案”框架外,双方在历次和谈中几乎都没有共识。
在东耶路撒冷及圣殿山(Temple Mount)归属问题上,双方对相关地区的主权声索互不退让;在难民问题上,巴勒斯坦方面坚持让巴人拥有完整的归乡权(Right of return),让700万巴人难民返回他们位于以色列本土的家园。以方则拒绝这一要求,批评“巴人难民”法律上的继承权,使人数由70万膨胀至700万,认为难民身份可以传承并不合理。倘允所有人回以色列,将使犹太人失去主导地位,破坏以色列作为“犹太国家”的现况。
以巴冲突作为民族问题,在领土、人民流动等方面有矛盾实非罕见之事,但这并不是因为双方本质上差异差大,而是他们本质上非常类似。
无论是巴人或是犹太人,他们民族观的渊源都是对民族生死存亡的担忧,认为自身是被压迫的民族。犹太人将纳粹大屠杀称之为“浩劫”(希伯来语:Shoah)和巴人则将上世纪的逃难潮称“纳克巴”(Nakba,大灾难之意),前者坚定了锡安主义者建立“犹太国家”的决心,后者驱使部份巴人武力将“入侵者”驱逐的决心;面对民族流散各地的情况,他们都希望族人能返回巴勒斯坦—一个他们都认为是家园的地方。
归根究底,以巴冲突正是两个民族为争夺同一片、被视为“家园”的土地。冲突中当然存在有明显对错之分的部份,以军袭卡塔尔的鲁莽军事行动、对巴人的种族灭绝暴行显然就是一例。然而,断定这一土地属谁并不是简单的事。在这两种本质相似,但互相对立的民族观下,要犹太人与巴人和平、安全、公平地共享同一片地,双方就必须妥协。
以巴人民“特朗普化”才是出路?
要促成双方妥协、和平共存,并不如促成一时停火般简单。真正的妥协必然会伤害到双方目前的民族观,例如以色列极右政府须接受巴人作为政治实体的存在,可能需要放松对以色列作为“犹太国家”的执着;哈马斯等激进组织也须接受,经过近80年的存在,现在以色列本土的犹太人大多已非“外来定居者”,他们没有“母国”可以“返回”,巴勒斯坦不再是圣经提及或遥远历史的“家园”,而是他们切切实实的成长地。
特朗普施政方针常常被形容具“商人”特质,只在意现实情况、利益、无视意识形态原因。如果犹太人或巴人能够在这方面某程度上“特朗普化”,例如放弃“种族国家是保护本族唯一方法”的过时观念,将使和平解决冲突的道路更轻松。
公平对待以巴民族的需求,以及建立或设想一个促进和解的“环境”,是促成上述状况的基本步骤,但美国历届政府乃至特朗普本人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回望加沙二十点和平计划,以特朗普的一贯作风来说,这已算是颇为详细的和平方案。除了必要的停火安排外,加沙战后将由一个技术官僚、无政治色彩的机构,负责加沙地区日常公共服务与市政事务的运行。该委员会将由合格的巴人与国际专家组成,并接受新成立的国际过渡机构“和平理事会”监督。
然而魔鬼在细节,除了“和平理事会”主席将由显然不中立的特朗普本人担任等争议外,方案的详细内容集中在如何在加沙去军事化、去激进化,以色列撤军时间表、标准却未有提及。这种“先照顾以方安全”的举动,实际上等于将以色列的民族观置于优先位置。
最重要的是美国这种差别待遇非始于特朗普,与他南辕北辙、与内塔尼亚胡互不信任的前总统奥巴马(Barack Obama),于在位其间曾批准了380亿美元对以色列军援,是美以关系史上最大军援项目之一。 这种长期“萝卜喂以色列,大棒挥巴勒斯坦”的情况,能如何换取巴人放下芥蒂,自愿和平地妥协呢?
至于缺乏推动“两国方案”详情,较宽容来说这也可算是非战之罪。在以色列政府及社会已极度右倾的情况下,“两国方案”原已摇摇欲坠的现实基础已被削至体无完肤。内塔尼亚胡政府公开否定巴勒斯坦建国构思,极右部长推动具争议的E1西岸扩建计划;另一方面,据盖洛普(Gallup)最新的民调显示,以色列本土、约旦河西岸及东耶路撒冷大多数人都反对两国方案,后者反对率达55%,前者则高达63%。
种种原因下,即使美国今“掉转枪头”极限施压以色列,建立包括加沙与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国也不是容易推动的事。
这恰恰证明了推动以巴人民“特朗普化”的重要性,改变两族人民的意识形态不只是长远结束以巴冲突的关键因素,更是推动任何版本“解决方案”的基础。
事实上,特朗普似乎也洞悉到这点,并在20点计划中的18点写道:“将建立一个基于宽容与和平共处理念的跨信仰对话机制,通过强调和平带来的益处,努力改变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思想观念与叙事方式。”
改变思维只能靠以巴人民自身主动实现,无法靠外部推动,但国际社会却可透过建立有利对话发展的“环境”。加沙从上世纪90年代起已受以色列不同程度的封锁,当巴人无法过日常生活,又何来对话的机础。特朗普20点计划提倡在不驱逐巴人下,重建、加强经济发展加沙的大方向是正确起步。
但对话也须另一方配合,方案理应最低限度也应要求以色列政府展示对话意愿,表态放弃否定巴人建国的立场。然而方案未有要求以方作出改变,仅说“最终可能为建立一条可信的巴勒斯坦建国道路创造条件”。
特朗普要夺得和平奖,当下促成停火可能已足够,但要解决其口中所谓的“3000年灾难” ,在巴勒斯坦土地播下和平的种子,这20点方案的倡议还远未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