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恩威专栏｜奇妙的揭发者

一场五级大火，吞噬了大埔宏福苑的安宁，也烧出了香港潜藏多年的结构性疮疤。当焦黑的残垣断壁在烟雾中显露，我们哀悼生命消逝的同时，更不得不直面一个更为庞大、盘根错节的系统性问题——楼宇安全维修的责任，究竟在谁肩上？

这场悲剧宛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表面上运转有序的都市肌体，显露出内里权责模糊、环节脱钩、监管失灵的复杂“蜘蛛网”。在这张网中，每一个节点——政府部门、业主组织、承办商、专业学会——似乎都牵连其中，却又都能在灾难发生后，于迷宫般的问责路径中找到遁形之所。

独立调查委员会的呼声再起，但它真是解开这团乱麻的万能钥匙吗？还是只是另一个仪式性的问责道具？归根究底，我们必须追问：30年强制验楼的良政美意，为何最终编织成一张让人无所适从的责任蛛网？未来香港楼宇的维修保养，其主体责任的罗盘，又该指向何方？

一、 独立调查委员会：是真相之光，还是问责的影子戏法？

每当重大事故发生，社会舆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要求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前运输及房屋局局长张炳良教授指出，法定独立调查委员会虽非司法程序，却具有“类司法”功能，其主席惯常由具法官背景的人士担任，透过公开研讯，有助于找出真相、维护政府公信力。从嘉利大厦大火到沙中线工程问题，独立委员会的模式确有其历史先例与公信力基础。它的价值在于超然于涉事部门之外，能够进行系统性审视，避免内部调查可能存在的盲点或护短心态。

然而，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独立调查委员会并非灵丹妙药，更非问责的终点。它的成立，有时反而可能成为一种“仪式性问责”，将公众的焦虑与愤怒导入一个漫长的调查程序，在等待最终报告的过程中，系统的惯性运作和结构性弊端可能并未得到即时的纠正。

调查或许能厘清“发生了什么”和“谁的过失”，但其提出的建议能否转化为坚决、彻底的改革行动，往往取决于政治决心与行政执行力。更关键的是，委员会通常聚焦於单一事件的因果链与直接责任，对于弥漫在整个楼宇维修生态中的、更深层的系统性诱因——例如资源错配、业主组织能力不足、业界恶性竞争、监管框架碎片化等——其剖析与根治的能力或许有限。因此，看待独立调查委员会，我们应抱持一种“既期待，又审慎”的态度：期待它成为照亮真相的聚光灯，但绝不能让它成为遮蔽日常监管失职的幕布。

二、 强制验楼三十年：良法美意下的“责任漂浮”困局

回顾初衷，强制验楼及相关维修资助计划的政策原意无可指摘。面对日益老化的楼宇存量，政府透过立法推动检验与维修，并伙拍市区重建局（市建局）投入巨资推出多项资助计划，如“楼宇更新大行动2.0”及“有需要人士维修自住物业津贴计划”，旨在从财政与技术上支援业主履行责任。这些计划的设计也考虑到灵活性，例如成立业主立案法团（法团）并非参与所有资助计划的先决条件，即使是俗称的“三无大厦”，只要获得全体业主一致同意，亦可申请。

但政策的善意，在落地时却陷入了“责任漂浮”的泥潭。法律明确“大厦的管理和妥善维修是业主的责任”，政府角色是“推动者”。这一定位在理论上清晰，在实践中却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对于数以万计的旧楼业主，尤其是长者业主或经济能力有限的家庭而言，他们在法理上是“责任主体”，但在知识、财力、组织能力和时间上，却难以有效承担这份沉重的责任。民政事务总署虽推出“法团咨询服务计划”和“大厦管理专业顾问服务计划”来协助成立法团和提供管理咨询，但面对根深蒂固的业主冷漠、邻里关系复杂、财政摊分争议等问题，这些支援往往显得杯水车薪。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诡异的画面：责任被“依法”安置在最基层、最离散的业主身上，而拥有专业知识、行政权力和公共资源的政府部门，则主要退居“协助”与“推动”的二线位置。当业主因种种原因无法有效组织起来时，维修责任便在这“理论清晰、实践无力”的夹缝中悬空、漂浮，直至楼宇失修加剧，酿成安全危机。这次大埔火灾，正是这种“责任漂浮”状态下，某个环节终于断裂所引发的悲剧性后果。它尖锐地质问：当业主集体失能时，保障公众安全的终极责任，难道不应由公权力更积极地介入和承担吗？

三、 破解迷宫：按楼宇类型厘清主体责任与监管路径

要终结这种“责任漂浮”的状态，不能仅靠灾难后的追责，而必须从源头重构不同类型楼宇的维修保养责任框架。香港楼宇种类繁多，权属与管理模式各异，一刀切地将责任推给业主，或一味要求政府大包大揽，均不现实。未来的改革，必须走向精细化、差异化的“分类问责”。

1.⁠ ⁠政府公屋及资助出售房屋：房屋局须负主体监管责任

这类房屋的产权或使用权与政府关系密切，管理机构（房屋署、房委会）本身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资源。对于这类楼宇，房屋局作为政策局，应对其维修保养的标准、招标程序、工程质量及监管负有清晰、无可推诿的主体责任。

招标过程不应简单地“价高者得”或“低价者得”，而应建立更科学的评审机制，综合考量承办商技术、过往表现、施工方案合理性及价格。政府部门不能仅是程序上的“批核者”，而必须是实质上的“把关者”与“最终责任人”。

2.⁠ ⁠市区重建局范畴内的旧楼：市建局应扮演更积极的“促成者”与“担保者”

对于市建局负责规划或已介入的旧区，其角色应超越单纯的发展商或资助提供者。针对旧式单幢楼宇业主组织困难、财政薄弱问题，政府已试行“联厦联管”计划，透过地区组织协助多幢大厦共同聘请物管公司，摊薄成本。

市建局应将此类模式常态化、扩大化，并对参与计划的楼宇维修工程，在技术审核、承建商名单筛选、工程监理等方面提供更深度的支援，乃至承担部分连带的监督保证责任。

3.⁠ ⁠私人屋苑及中小型私楼：强化政府“把关”与业界“自律”双轨制

这是问题最复杂的一环。政府无法也无需取代业主法团的决策权，但必须在关键环节筑牢防火墙。首先，应为不同规模的屋苑设立差异化的维修工程指引与招标门槛。其次，必须改革招标监管程序。现行漏洞在于，哪些公司可以“入标”（进入投标名单）、入标后的评审过程由谁监管，往往缺乏外部制衡。

政府应考虑建立一个具公信力的第三方预审机制，对参与大型维修项目的承建商进行资格、财力、过往工程记录的强制性审查，淘汰不良业者。同时，强制要求一定金额以上的工程，必须有独立的认可人士（建筑师、工程师等）提供全程监理，其报告需向法团及相关政府部门备案。

更重要的是，推动业界专业自律。工程师学会、建筑师学会、测量师学会等专业团体，不能在此类关乎公众安全的大事上置身事外。它们应积极制定更高标准的专业守则、提供义务性的技术咨询渠道、并对会员的违规行为进行严肃的业内惩戒。专业界别的主动作为，是比单纯增加政府规管更为持久和有效的质量保障。

四、 费用合理化与透明度：告别“海鲜价”与围标疑云

费用问题是阻碍维修、滋生腐败的另一大症结。业主普遍害怕“夹大钱”、遭遇围标诈骗。为此，楼宇复修平台已公布“工程造价参考单价”，涵盖外墙修葺、消防工程、排水系统更换等25项常用工程项目，供业主初步估算预算。例如，外墙油漆翻新工程每平方米平均约250元，更换食水喉管每米平均约2,185元。这些数据有助于建立市场价格的透明基准。

但参考单价只是起点。政府应进一步推动“标准化工程量清单”和“成本数据库”的建设，并要求投标文件必须对应标准项目进行详细报价，使比价更为清晰。对于资助计划下的工程，市建局等机构应加强对中标价格合理性的回溯分析，对异常标书发出警示。

同时，必须大力推广和资助业主使用“招标妥”等防围标服务，从程序上压缩不法操作的空间。费用合理化并非追求最低价，而是确保业主在资讯相对对称的情况下，为有质量的工程支付公平的对价。

五、从问责迷宫走向责任共同体

大埔的灰烬终将被清理，伤痛会随时间缓解，但系统的漏洞若仅以“头痛医头”的方式打补丁，下一场悲剧或许已在倒数。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场仅针对单一事件、旷日持久的调查戏码，而是一场触及根本的责任框架重塑。

行政长官与政务司司长有必要牵头，理顺这盘乱局。这意味着透过行政指令或立法准备，清晰划分不同楼宇维修的“主体责任”光谱——从政府部门的直接主责，到深度监管，再到协助支持。它意味着将“部门首长责任制”的问责精神，从内部行政效能，延伸至关乎市民性命财产安全的具体监管职能上。它更意味着唤醒专业团体的社会良心，构建一个由政府、业主、专业界别和良心企业共同织就的“安全责任网”。

烈焰灼痛了一座城市，也照见了深层的症结。走出问责的蜘蛛网迷宫，我们必须将漂浮的责任一一安放落地，让每一幢楼宇的安然屹立，背后都有一个权责对等、运行有效的系统在支撑。这不仅是对逝者的告慰，更是对生者，对香港这座我们共同家园未来安全的最庄严承诺。

作者胡恩威是全国港澳研究会会员，江苏省政协委员，进念．二十面体联合艺术总监暨行政总裁。

文章仅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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