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无人机入侵波兰 欧洲安全为什么崩溃?
特朗普(Donald Trump)上任之初,各方原本预期俄乌战争很快能结束,没想到经历数次美俄通话、美乌白宫骂战、美国一度中断对乌军援、美国持续对俄祭出最后通牒、美俄与美欧两场峰会后,不只俄乌战火没有停止,欧洲安全还升起新狼烟。
9月10日,波兰军方在境内击落多架入侵的俄罗斯无人机,震惊欧洲与北约多国。波兰总统纳夫罗茨基(Karol Nawrocki)直指,这是北约与波兰史上首见,俄罗斯显然有意测试双方应对能力。而接下来的发展,则揭露美欧围绕俄罗斯的深刻裂痕。
首先,特朗普似乎有意缓和欧俄紧张,于是以“事件可能是错误”为由,淡化“俄罗斯有意为之”的氛围,希望息事宁人;但波兰政府直接在12日驳斥特朗普的宣称,并要求华盛顿采取行动,以展示对华沙的支持;接著,北约也在同日宣布启动“东部哨兵”(Eastern Sentry)行动,目标是加强北约东翼的防御,范围从北部的波罗的海国家一直延伸到南部的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丹麦、法国、英国、德国等盟国也已承诺参与行动。
往复之间,本来就因俄乌谈判陷入紧张的欧俄关系,现在又是一片风声鹤唳,东欧情况也恰如2022年战争爆发前的俄乌边界,充满“俄罗斯准备入侵”的猜疑与对峙。事实上,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打从俄乌战争爆发起,后冷战欧洲的安全秩序就已经崩溃,不论是围绕乌克兰战后安全保障的欧俄分歧,又或是俄罗斯无人机入侵乌克兰,都是各方在基础已毁的背景下,企图协调新常态的拉扯碰撞。
裂隙早就出现
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欧洲安全的崩毁亦然。
冷战结束后,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简称欧安组织,OSCE)成为维护秩序的重要象征,关键在于,其成员并不仅限于西欧或欧盟,还包括巴尔干国家、俄罗斯、南高加索、中亚国家,以及美国、加拿大两个北美国家。欧洲各国也普遍将冷战结束时签署的《新欧洲巴黎宪章》视为安全秩序基础,乐观地预判欧洲对抗时代已经结束,未来将是民主、和平和统一的新时期,部分国家尤其认为,基于地缘政治中的“泛欧洲”逻辑,冷战后的合作型欧洲安全秩序应该纳入俄罗斯。
德国就是明显案例。从早期柏林的视角出发,欧洲安全秩序的组成,应该包括欧俄共同参与的区域安全机制;与此同时,德国也可以利用经济与社会政策工具,来促使俄罗斯向西方价值观靠拢。
而这种思维背后,当然来自历史的积累、抗阻美国宰制的潜流。
冷战时期,联邦德国就是美苏阵营对抗的前沿,并以自己的特殊位置与接触苏联的“新东方政策”,而成为东西之间的调解者,一直延续到德国统一。冷战后欧洲的多次冲突,德国也以自己作为欧盟大国的力量,致力发挥调解作用,尽量避免欧俄的全面性冲突,包括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以及持续长达8年的顿巴斯内战。
但欧洲不只德国一个大国,还存在美国这个域外霸权。冷战结束以来。欧洲内部就存在两种安全秩序愿景:一是延续过去的两极结构,由美国继续主导欧洲安全秩序;二是加强欧洲防务建设,打造欧洲成为与美平等的欧洲安全事务协商伙伴。
早期,德国就是后一观点的强力拥护者,主张在欧安组织内加强泛欧洲安全合作,认为俄罗斯应该平等参与欧安秩序塑造;但这种观点,受到有离岸干预传统的美英反对,并主张北约机制仍应是欧洲安全秩序的主导。正因如此,放眼冷战后数十年的欧洲,欧安组织在区域安全的功能被不断弱化,再加上俄罗斯经济一度衰弱,毕竟苏联解体的冲击过于巨大,这就导致欧洲仍处于一种“修正后的两极秩序”中。
换句话说,美国主导的北约仍在欧洲安全秩序发挥核心作用,即便德国等欧洲国家试图通过“相互交织机制”(interlocking institutions)来构建错综复杂的欧洲安全秩序,北约却毫无疑问依旧占据主导地位,导致诸如欧安组织等欧洲本土机制,最终沦为辅助性平台,或干脆只剩论坛作用。
可以这么说,两极结构的延续、无法涵纳俄罗斯,在冷战后的欧洲安全凿开第一道裂隙。
北约东扩与德国转向
接下来,基本就是德国无力阻止北约东扩,但同时深化对俄经贸的时期。
如前所述,德国主张建立泛欧洲安全秩序,并支持俄罗斯参与,即便德国曾是北约东扩的首轮推动者,这也主要出自东扩本身可为德国争取更多联盟资源、重塑前华约国家之间政经关系的考量;但之后的北约继续向东南欧、波罗的海与巴尔干国家扩张,就不再完全契合德国的地缘政治与安全利益。
在德国看来,北约首轮东扩已经改善了欧洲安全,继续东扩势必无法兼顾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空间与安全利益,只会导致欧洲安全边际效益递减。换句话说,德国认为只有处理好欧俄关系,才能通过跨大西洋安全机制稳住俄罗斯,维持安全稳定的欧洲安全秩序。因此,德国明显在北约第二轮与第三轮东扩中,持续发出质疑声。
此外,从科尔(Helmut Kohl)到默克尔(Angela Merkel)政府,德国明显承继了“新东方政策”战略思路,试图利用全球化经济机遇,促使俄罗斯在政治上“欧洲化”,德俄之间更因此建立深厚政经联系,这也导致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波罗的海国家与东欧盟友不断批评德俄特殊关系,德国政界更不乏质疑声。但一直到俄乌战争爆发前的2021年,俄罗斯仍是德国最重要的煤炭、石油与天然气供应国,占据德国35%的石油进口、50%的煤炭进口与55%的天然气进口。
显然,有别于美英坚持的“大西洋主义”、法国主张欧洲独立防务的“欧洲主义”,德国更倾向在两种主义间取得平衡,并也因此成为克里米亚米亚危机前的欧洲安全秩序支柱。
但这不表示危机不存在,事实上克里米亚危机的爆发,就已经是欧洲安全崩毁的前兆:在俄罗斯看来,德俄关系已经不足以抵销北约东扩的压力。因此经历8年顿巴斯内战后,俄罗斯在2022年悍然开打全面战争,要以一己之力重塑欧洲安全格局。
而从后续发展来看,这步险棋也摧毁了作为欧洲安全基石的德俄关系,导致俄罗斯在欧洲内部已是基本“无人可谈”。确实,德国具有沟通欧俄的传统,但再怎么柔软跨界,德国本质还是一个欧洲国家、而非俄罗斯附庸,且其对俄交好的原始动机,并不视友俄本身、而是要借此维持欧洲安全,因此在战争这种激烈情境下,过去德国再如何长袖善舞,也必然转向“以实力求和平”的抗俄姿态。
德俄关系也从而在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急遽恶化。冲突爆发仅3天,时任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就发表“时代转折”(Zeitenwende)演讲,要求德国推进安全与外交政策转型,并提出五项行动任务:第一,向乌克兰提供武器;第二,德国与欧盟一起加强对俄制裁;第三,德国加强对北约联盟防务贡献并增加在北约东翼驻军;第四,设立1,000亿欧元特别基金提升联邦国防军防御力,并将德国国防预算提升至北约要求标准;第五,保留通过外交手段解决冲突的空间。
接著是2023年,德国发表二战后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斥责俄罗斯对乌军事行动是对欧洲安全秩序的背叛,德国视俄罗斯为在可预见未来内,欧洲与大西洋地区的最大安全威胁。不仅如此,德国还突破战后70多年来不向冲突地区运送武器的原则,成为继美国后对乌军援最多的国家。
即便2025年新政府上台,德国仍视俄罗斯为对欧安全最直接与最大威胁;甚至特朗普第二任期后,美国有意减少对欧安全保障的承诺,德国却反转过去角色,开始致力于说服美国支持欧盟“援乌抗俄”,并承诺提升国防支出、增强欧洲防御能力。
例如新总理默茨(Friedrich Merz)不仅对援助乌克兰金牛座远程导弹持开放态度,更承诺继续向乌克兰提供数十亿美元军事援助和远端武器采购支持,更在近日的俄罗斯无人机入侵波兰事件上,扮演要求美国正视威胁的强悍角色。
显然,俄乌战争虽源自俄罗斯对欧洲安全的挑战,却也改变了曾经的潜在盟友,德俄关系也为此剧烈质变。即便现在已是俄乌战争进入收尾的下半场,各种谈判不断拉扯进行,已经崩溃的欧洲安全秩序却很难回到从前。沿著战火终结的道路前进,新的欧洲安全秩序如何面对俄罗斯,仍是没有答案的艰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