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首相高市早苗11月26日与在野4党领袖举行党魁讨论会，再抛“日本根据《旧金山和约》放弃了全部权利，并无认定台湾法律地位的立场”说法，表面看是在为先前那句“台湾有事可能构成日本存亡危机事态”踩刹车、向北京示弱，甚至让日本在野党有机会宣称“首相事实上收回了旧说”。但刺眼北京的，反而是她选择用什么方式“收”。

北京这一轮反应，可以说把话讲到最满。《人民日报》“钟声”12月1日发文点名批判，高市扬起的“台湾地位未定论”是对历史的无知，外交部再重申《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与日本投降书已然构成“台湾回归中国”的完整法理链条，遂称《旧金山和约》在涉及中国主权时“非法、无效”。换句话说，北京要告诉全世界：战后秩序不是高市、不是《旧金山和约》说了算，而是中国参与制定、并以战胜国身份认可的那一套。

然而，“一条路走到黑”的高市偏偏硬要抓上这一点来续做战后文章。她一方面声称，日本既然在和约里放弃了对台湾的一切权利，自然“没有立场”认定台湾法律地位，另一方面，又把这个“无立场”与“台湾有事与日本存亡危机事态”绑在一起。遂成在法律上，日本退回“不碰主权争议”的安全地带，但在战略上，日本又把台湾写进自己生死存亡的判断框架里，形同在法律上退一步，战略上又前进了两步。（延伸阅读：台湾有事，谁说了算？）

于焉，一个吊诡的组合就此出现：日本表态无权谈台湾属于谁，却同时暗示台湾有事，日本可以有所军事作为。高市取巧地引《旧金山和约》去顶中国的《开罗宣言》与《波茨坦公告》，企图用另一份战后文件，把“台湾地位未定”重新推上台面。

综合日媒目前的相关讨论，不乏停在“日本这回不怕踩中国红线”、“高市说出日本人心里话”这个层次，谓高市把过去不明说的台海连动，写进“存亡危机事态”。但如果把问题问得再尖锐一点：这是否也是战后日本第一次，公开宣告“我的红线画在别人的领土上”？（延伸阅读：日本无权谈台湾　美国更没有资格议论中国）

北京当然看得清楚，因此没有把这一回合只当作一般的“涉台说三道四”，而是顺势把“日本修宪”、“军国主义死灰复燃”一并推上国际舞台。如见外交部连日强调“绝不允许日本右翼势力开历史倒车，绝不允许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人民日报》则细数日本殖民台湾时的屠杀与压迫，刻意唤醒亚洲与国际社会对“恐日”记忆。

这种反制，并不只是对高市个人下指导棋，而是试图把日本的修宪、军备扩张、战略调整，全都放进一个“破坏战后秩序”的框架里。当东京想用“台湾有事”突破和平宪法的束缚，北京就用同一个议题，替日本重新戴上军国主义的帽子，提醒各国：一个在台湾问题上越来越积极的日本，是否也是一个不再安于“战后国家”角色的日本？（延伸阅读：日本搞事，台湾有事：日本右翼政客如何把东亚推向风险）

综观在这场围绕战后秩序的话语战里，台湾被谈得最多，却也最难成为主体。台湾方面与不少学者乐见高市引用《旧金山和约》，认为这等于替“台湾地位未定论”加了一把柴火，得以迫使北京在国际法上拿出更扎实的论证。也有解读称，高市是“以退为进”，口头上尊重日本无权界定台湾地位，实际上却用战略语言，把台湾更牢地绑进美日安保当中。

但从台湾独派自身长期倡议的“地位未定”与“自决论”来看，高市的话术与其说是替台湾争取空间，不如说是各取所需。台独派主张未定，是希望并强调未来由台湾人民决定，高市则是借用未定，强调“既然日本无权决定归属，就更有理由只从日本安全角度出发看台海”。在高市代表的逻辑里，台湾不是决策者，而是风险来源。

更现实的是，台湾被夹在两套战后秩序叙事之间，一套是北京反复重申的《开罗宣言》与《波茨坦公告》版本，把台湾收回视为二战胜利成果的一部分，另一套是高市重启《旧金山和约》版本，宣称日本放弃权利、无权发言，却照样可以把台湾纳入自身存亡危机。台湾纵然可以战术性运用前者的矛盾、后者的空隙，替自己争取一点伸缩空间，却难以真正主导游戏规则。

自高市早苗11月7日发表“台湾有事论”的三周以来，中日双方你来我往，北京祭出外交与经济反制，并强化军演讯号，东京则在一再坚称“政府立场未变”，却又不肯表态收回“台湾有事论”。中日外交热对抗的背后，渐渐指向一个核心问题：战后秩序究竟是谁说了算？是二战战胜国那套历史记忆，还是冷战后西方主导的对日安排？是北京口中的中国核心利益中的核心，还是东京底心日本存亡危机的触发点？（延伸阅读：高市早苗提前摊牌“台湾有事”　对武统台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对台湾而言，真正棘手的问题不在条文细节，而在于当东京已经把自己的红线划到台湾头上，北京又把台湾问题定格在最高级别核心利益，台北有没有能力划出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红线？这条红线，不只是宣示主权与民主价值，而是要在实际政策上回答台湾愿意承受多大风险来维护哪些底线？在倚赖同盟承诺与避免被大国当作试验场之间，界线划在哪里？

是以，高市早苗一句“日本无立场认定台湾地位”，王毅与《人民日报》的连串重砲回应，都只是让这场争夺的战后叙事，显得更冷、更尖锐。问题依旧在于，当周边都忙著在台湾周边划线，台湾自己要不要、又能不能，先划好那条不想再退后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