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巴基斯坦签署共同防御协议:中东北约即将成立?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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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9月9日的以色列袭击,卡塔尔在15日召开“阿拉伯-伊斯兰特别峰会”(Arab–Islamic extraordinary summit),后续发展则相当耐人寻味:既有各方共演的行礼如仪,也有暗渡陈仓的出其不意。

在行礼如仪上,这次会议也就像2023年11月、2024年11月的两次“阿拉伯-伊斯兰特别峰会”,虽然广邀各国领导人齐聚一堂,谴责以色列侵略、要求结束加沙战争,却没有形成任何集体政治或经济措施。说得更直接,各种激烈陈词、慷慨激昂,也不过是领导人轮流上台、走个过场。

当然,埃及、伊朗都呼吁建立“中东北约”,前者主张在开罗建立联合军事指挥部,后者声称除非组成军事联盟,否则沙特、土耳其、伊拉克都可能成为以色列的下个目标。不过根据《中东之眼》(Middle East Eye)的20日独家报道,这些提议遭到阿联酋、甚至当事国卡塔尔阻挠,最终船过水无痕。

图为2025年9月14日,卡塔尔首相兼外长穆罕默德(Sheikh Mohammed Bin Abdulrahman al-Thani)出席阿拉伯-伊斯兰紧急峰会部长级筹备会议。(Reuters)

显然,以色列虽在中东声名狼藉,却不足以团结分裂各方。笔者也曾在12日的文章《卡塔尔生气、美国回避:以色列伊朗“12日战争”后又一场大戏?》中分析,有鉴于卡塔尔、以色列、美国的特殊关系,不论这次打击卡国事前知情多少,都很难改变三国既有的共生结构。而从峰会结束至今的发展来看,情况也的确如此:卡塔尔虽然高调召开会议,却也积极“控场”,无意真正推动围堵以色列的任何方案。

不过在出其不意上,虽然作为事件主角的卡塔尔“点到为止”,作为旁观配角的沙特却有所行动。9月17日、峰会结束后两天,沙特突然宣布与巴基斯坦签署共同防御协议,表示未来针对沙特或巴基斯坦的任何侵略,都将被视作对于两国的共同进犯;而有鉴于巴基斯坦的拥核国身分,这一举措也被视作核保护伞的阿拉伯延伸,即便双方对此语焉不详。

显然,这似乎是以色列袭击卡塔尔的直接结果。但问题是:有鉴于沙特原本就与巴基斯坦存在特殊关系,袭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推动了这次协议?说得更直接,沙特究竟是因为袭击大受刺激,所以与巴基斯坦结成同盟,或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利用这次以色列袭击的名目,顺势推进原本就与巴基斯坦商量多年的议程?

从中东复杂的地缘与战略棋局来看,恐怕不能完全归因于第一种解答,也就是“以色列暴冲、沙巴结盟”的直觉性叙事。

2025年9月17日,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迎接到访利雅德的巴基斯坦总理夏巴兹(Shehbaz Sharif)。(沙特阿拉伯新闻社/路透社)

协议不是凭空出现

首先观察巴基斯坦的特殊身分。

许多分析都描述:这是巴基斯坦“首次打入中东”。确实,这次与沙特签署共同防御协议,算是巴国近年在中东的重要跃升,却绝非巴基斯坦“首次打入中东”,因为从各种角度来看,巴基斯坦与沙特的特殊关系早就行之有年,不论是经济或军事场域。而这背后,当然有冷战历史与沙特伊朗代理冲突的牵引。

首先是冷战,作为伊斯兰合作组织(OIC)的共同成员,沙特面对起伏不断的印巴冲突,始终站在支持巴基斯坦的一方;而在美中苏战略三角成形的80年代,同为美国盟友的双方也受华盛顿调动,协助培育大量阿富汗“圣战士”,要让苏联在“帝国坟场”越陷越深。

接著是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后,逐渐白热化的沙特伊朗代理冲突。

从地理位置来看,伊朗是巴基斯坦的西部邻国,兩国边界长达900公里,又在文化、语言与宗教上存在深厚联系,这就为德黑兰的干涉提供天然背景。例如巴基斯坦长期缺乏能源,伊朗便在1990年代提议建设跨国管道,希望能对巴基斯坦出口天然气与电力。而从当时德黑兰的视角出发,如果印巴情势稳定,这条管道就有机会延伸到印度,最后建设成多边经济走廊,增强自己在南亚的影响力。

但这种构想明显受到两股脉络干扰:国际对于伊朗的制裁,以及巴基斯坦局势的持续动荡。后者尤其严重,因为巴伊交界的俾路支省,正好是俾路支解放军(BLA)的肆虐地区。即便伊朗与巴基斯坦长年协同反恐、展开联合边境巡逻与情报共享,也依旧是防不胜防,基本上这同样是“中巴经济走廊”(CPEC)项目的近年困扰。

2025年3月12日,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图为一名获救人质坐在救护车中治伤。(Reuters)

而也正因伊朗的力不从心,让沙特进场显得强势有力。

首先是宗教领域。在伊朗支持巴基斯坦内部什叶派的背景下,沙特也持续为巴国逊尼派提供资源,包括赞助大量清真寺、宗教学校。例如以沙特国王为名、位处伊斯兰堡(Islamabad)的费萨尔清真寺(Faisal Mosque),早在1986年至1993年就是全球最大清真寺,至今也还是世界第六大;巴基斯坦的宗教学校也在沙特慷慨赞助下,从1980年的800所暴增到1997年的27,000所。

再来是至关重要的经济领域。长年以来,经济援助都是沙特干涉巴基斯坦内政的重要工具,包括对于基础设施项目的直接补助、经济危机下的各种贷款,以及超过200万在沙巴基斯坦人的侨汇(remittance)。

这也如同中亚五国与俄罗斯的关系,侨汇本身就是移工母国的经济重要板块,母国也会为了侨民的海外待遇、就业机会、合法权利与福利,不断与移工所在国政府展开谈判,这就导致俄罗斯在中亚、沙特在巴基斯坦,都因侨汇而拥有巨大影响力,不仅能够干预政策产出,也足以扰动经济稳定。根据沙特2023年人口普查,在沙巴基斯坦人多达264万,是沙特第二大移民群体,主要组成就是各种劳工,而这显然是伊朗无法企及的场域。

接著是与这次共同防御协议相关的军事安全。基本上只要观察沙巴两国在这一领域的三大互动,就能明白这次协议绝非凭空出现。

第一是驻军。早在1979年,巴基斯坦就派兵远赴沙特,协助镇压占领麦加大清真寺的原教旨武装;两伊战争期间,巴基斯坦更有数万士兵部署沙特协防,即便1988年战争结束也没有撤军,而是留下少量部队继续驻扎,2018年巴基斯坦更是宣布加派部队。长年以来,沙特部队都有超过7万名巴基斯坦军人服役,其性质也显而易见:这并非强调宰制的“美式驻军”,而是巴基斯坦协防沙特安全的“军事朝贡”

第二是高层交流与训练。有鉴于两国曾在冷战年代共同培训阿富汗“圣战士”,类似机制当然也被继承到了后冷战时代:军事训练与顾问支援,一直是巴基斯坦和沙特关系的重点。巴基斯坦既为沙特军人提供训练,也让高阶军官在沙特军事组织担任要职,例如曾任巴基斯坦陆军参谋长、现为沙特伊斯兰反恐部队指挥官的拉希勒‧谢里夫(Raheel Sharif)。

显然,这种合作已经跨越军事交流,走向更高层次的特定国防政策与资产协调。而其终极目标,就是确保沙特在发生战争或其他形式动乱时,能够获得巴基斯坦协助。

2025年9月17日,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迎接到访利雅德的巴基斯坦总理夏巴兹(Shehbaz Sharif)。(沙特阿拉伯新闻社/路透社)

第三就是军火采购与核合作。众所周知,作为巴基斯坦国防部下属的最大军工复合体,巴基斯坦军工厂(POF)除了满足本国需求,还供货欧洲、非洲、亚洲、中东和美洲40余国,而沙特就是其中的主要进口国。

另在核合作上,沙特不只从1974年开始赞助巴基斯坦核计划,更是早在两伊战争期间,就有意采购可携带核弹头的巴基斯坦弹道导弹。当然,沙特是《核不扩散条约》(NPT)缔约国,也受美国的核保护伞覆盖,照理来说没有获取的核武必要。但从沙特的视角出发,中东正好存在两个潜在核威胁:以色列宣称自己拥核、伊朗则持续推进核计划,这就导致不甘落后的沙特有意跟进。

尤其是2000年之后,美沙关系因为2001年的“九一一事件”波动:19名袭击者中有15名来自沙特,策画行动的本拉登(Osama bin Laden)同样是沙特人,美沙关系因而瞬间急冻,再加上国际社会明显对以色列拥核缺乏节制、也无力限制伊朗核计划,沙特的拥核意愿也就急遽拉升。

例如2003年的沙特战略文件就提到,面对动荡的区域情势,沙特政府有三种可用选项:获取核武作为威慑、与现有核国家结盟并受其保护、努力促成中东无核化协议。2012年,沙特更是公开表示,一旦伊朗成功研发核武,自己也将启动核计划:研发新型弹道导弹平台、从海外购买核弹头、设法取得铀元素。当时西方国家就已普遍研判,沙特最有可能的核弹头采购对象,就是与其关系匪浅的巴基斯坦。

从这个脉络来看,2025年的共同防御协议,不论是军事安全上的相互保证,又或是语焉不详的核保护伞,其实都是沙特与巴基斯坦长年军事合作的进一步,而非凭空出现的神来一笔。

而这种基础,其实就是依循过去冷战历史、沙特伊朗对峙轨迹,不断巩固的沙巴特殊主从关系:沙特获得了忠诚亲卫队,巴基斯坦则得到可观经济利益与援助。因此,这次共同防御协议并非巴基斯坦“首次打入中东”,反而是暴露巴基斯坦并非“中东局外人”。

图为2005年12月8日,时任巴基斯坦总统抵达沙特阿拉伯的麦加(Mecca)参加伊斯兰合作组织(OIC)会议时致意。(Reuters)

中东北约还很遥远

因此,以色列打击卡塔尔是否真如部分分析所说,促成了伊斯兰世界大团结、甚至可能催生“中东北约”,其实都是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

首先是被过度夸大的伊斯兰世界大团结。如前所述,加沙战争爆发至今,各国一共召开三次“阿拉伯-伊斯兰特别峰会”,虽说每次峰会背景不尽相同,结局却基本殊途同归:都没有形成针对以色列的的集体政治或经济措施,而是一阵群情激愤后各人自扫门前雪。

基本上,这也是沙特与巴基斯坦签署共同防御协议的重要剖面:正是因为伊斯兰世界的分歧如此深刻、无法形成围堵以色列的共同战线,所以面对威胁也只能各寻出路,包括卡塔尔继续维系与美以的特殊关系,以及沙特持续推进与巴基斯坦的安全合作。只是这次沙特提防的对象不只以色列,还有伊朗这位漫长宿敌,基本这也是沙特不断滚动调整政策的重点对象。

首先观察2023年的沙特伊朗复交,基本上这是利雅德第一阶段的战略调整,也就是在美国安全保障靠不住的背景下,主动与自己的最大敌人、也就是伊朗和解,并且刻意选在美国的最大对手、也就是中国的领土上宣布复交,一来是要实质降低安全威胁,也就是默认了伊朗的地缘扩张;二来是要在中美之间操作战略对冲,从而引起美国紧张回防,给予沙特更多战略挹注,例如半导体投资、军火订单。

沙伊关系:图为2023年12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办主任王毅在北京会见沙特阿拉伯以及伊朗两国外交部代表团。(中国外交部照片)

再来是这轮以巴冲突意外导致2024年叙利亚变天后,沙特配合美国对叙利亚的积极介入,基本上这是利雅德第二阶段的战略调整,也就是发现已经和解的最大敌人忽然落魄,于是转而配合不怎么可靠的安全盟友,一起打落水狗再踹几脚,但目的还是维护自身安全:只要沙特配合美国维持在叙利亚的间接统治,其实也就预示伊朗的“抵抗轴心”永远不可能回到鼎盛时期,因为曾经连通黎巴嫩、伊拉克的叙利亚已经成为自己与美国的势力范围。

而这次的沙特与巴基斯坦签署共同防御协议,其实也就同时隐含这两大阶段的战略努力。

首先,这当然是对美国的姿态展示,传递“沙特不是卡塔尔”、“以色列袭击不能在沙特重演”的直接讯号。但这种姿态又不等于直接反美,因为沙特这次毕竟不是开放中国驻军、又或是与中国签署相关协议。

且如前所述,沙特与巴基斯坦的特殊军事关系行之有年,美国也不认为双方交好构成巨大威胁,毕竟美国自己就与巴基斯坦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在冷战期间委托后者训练阿富汗“圣战士”,并在2025年成功调停新一轮印巴冲突。因此双方签署协议至今,美方也并没有特别反应,倒是印度表示了关切。

再来,这同样是沙特应对“伊朗威胁”的又一步棋路。如前所述,巴基斯坦原本就是沙特伊朗竞逐影响力的场域,只是动态不如其他“抵抗轴心”板块激烈,且伊朗也确实落了下风。而这次共同防御协议的落地,基本就是宣告沙特影响力的再下一城,以及伊朗势力范围的再次收缩。

而语焉不详的核保护伞,虽然更多是缺乏明确规范的战略威慑,却也终究是让利雅德在“拥核想像”中更进一步,并且能与德黑兰形成新平衡:伊朗虽有浓缩铀,却还不足以生产核武;沙特虽然没有核武,却似乎有了巴基斯坦的核保护伞。

而也正因如此,这次沙巴共同防御协议其实难言伊斯兰世界大团结,毕竟沙特与巴基斯坦的合作升级,明显不只是为以色列打击,更是要应对伊朗威胁,甚至就是因为有了“以色列打击”的名目,才让沙特更有空间推动相关议程。至于所谓“中东北约”,自然也就更加遥远。

图为2025年9月14日,以色列向卡塔尔发动攻击后,卡塔尔首相兼外长穆罕默德(Sheikh Mohammed Bin Abdulrahman al-Thani)出席在美国纽约举行的联合国安理会紧急会议。(Reuters)

如前所述,这次包括伊朗、埃及都在峰会上提议成立“中东北约”,也就是针对共同威胁组成军事同盟,甚至建立“类似北约第五条”的集体防御机制。但这些提议受到卡塔尔、阿联酋反对,最终化为无用喧嚣,原因也很直接。

首先,埃及的提议看似正气凛然,其实根本不以围堵以色列为最高目的,而是要重建自己被边缘化已久的军事影响力,所以才积极争取要将总部设在开罗。正如加沙战争爆发至今,埃及也根本不视以色列为严重威胁,否则就不会长期配合以色列管控加沙口岸、甚至针对加沙饥荒进行内部舆论管控。从开罗的视角出发,那些可能被强制转移到西奈的巴勒斯坦难民,或许才是自己的最大威胁。

接著是伊朗。平心而论,伊朗的控诉并没有错,以色列就是仗著美国支持,以及中东各国互不团结、缺乏统一战线,所以毫无顾忌、四下攻击;但问题是,伊朗本身就是这种分裂局面的重要推手:在过去以阿冲突消沉的时空,沙特伊朗对峙就是中东主旋律。如今德黑兰之所以积极倡导成立“中东北约”,关键当然还是“抵抗轴心”受到严重打击,所以不得不寻求新的区域安全机制、以壮声势。

而在提议的埃及、伊朗都“各有盘算”的背景下,阻挡的海湾国家自然更加“居心叵测”。一来,经历1970年代的泛阿拉伯主义幻灭,中东的政治军事重镇早已从埃及转向海湾,后者当然不愿平白无故为“过气的”埃及搭建新舞台;二来,即便伊朗已经成功与沙特复交,但从沙特积极配合美国介入叙利亚、又与巴基斯坦签署共同防御协议来看,利雅德疑心未消,尤其所谓“中东北约”说法,最早就是起于海湾国家应对“伊朗威胁”的倡议,现在却一夕要把敌人换成以色列、把伊朗改为盟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2025年8月24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在伊朗德黑兰的一次会议上发表演说。(Reuters)

再来,光是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GCC,简称海合会)本身,其实也很难直接转化为中东小北约。因为在此之前,海合会六国早就签有联合防御协议,其功能也就类似北约第五条,只要一国被攻击就形同攻击六国。问题是这一协议几乎没有启动过,即便这次以色列打击卡塔尔,导致海合会六国事后罕见表态启动这一协议,却也只是象征性地展现团结、流于口头谴责,而没有真正化为实际军事行动。这也反映了问题本身:如果海合会国家真的重视联合防御,卡塔尔又怎会在加沙冲突背景下,先后成为伊朗与以色列的直接打击对象?

归根结柢,中东如果要形成北约,首先要厘清的两个关键问题,就是以色列与伊朗,究竟谁是更严重的共同威胁,以及各方究竟有没有必要为了共同威胁统一战线。而这背后不仅关乎各国立场,也必然涉及美国的战略干涉与宰制,从沙特之所以长期无法拥核,到如今几乎所有海湾国家都设有美军基地、依赖美国军火、甚至采购以色列军备,基本都是同一道理。

当然,沙特与巴基斯坦的共同防御协议并不是毫无价值,甚至可以说,只要攻击没有发生,协议本身就有无限意义。只是真正的问题也从来在于,一旦攻击还是发生,各方究竟有没有为了协议而加码的决心?又或是会如同海合会模式:虽有“联合防御协议”,却很难触发军事集体行动,弭平冲突全靠秘密外交与私下斡旋,不论行动者是自己或美国。

不得不说,这种作法虽然大幅减损联合防御的可信度,却也是身处高冲突风险环境下,足以避免大战、具有一定政治弹性的操作模式。以此来看各方对于沙巴共同防御协议的普遍疑问,包括操作细节为何含糊不清、核威慑与共同防御条款究竟如何启动,或许就能明白当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