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四（9日），中国商务部公布最新的稀土及稀土磁铁“长臂管辖”出口管制，对相关中国稀土物项占价值0.1%或以上的“境外制造”产品实施限制，要求企业必须先得到中国的出口许可证方能出出到其他国家或地区，同类要求也实施到使用大部分中国稀土相关技术在境外生产的产品中，而且特别列明对境外军事用户的出口申请原则上不许可，更表明最终用于生产14纳米及以下逻辑芯片、256层级以上存储芯片，以至制造上述制程的半导体生产设备的出口申请，将会采取“逐案审批”（按：有别于以一定时间为期的出口许可）。

虽然出口管制不等于禁止出口，而中方到12日也表明在公布措施之前已就对供应链的影响进行了充分评估，“确信相关影响非常有限”，但这种管制一旦成立，是宽是紧有极大调整空间。

这次谁“手上没有牌”？

对于中方的超强力稀土牌，全球分析人士大感震惊，而特朗普（Donald Trump）的表态更让人看清在这场“中美贸易战2.0”中，像特朗普批评泽连斯基（Volodymr Zelensky）那样“手上没有牌”的是美国，不是中国。

特朗普首先在上周五（10日）愤怒回应，力批中国在他促成加沙停火同一天宣布新的管制“非常不妥当”，是有“敌意”的命令，马上威胁要在11月1日－－也就是韩国亚太组合组织（APEC）峰会的第二天、预期中的“习特会”之后－－向中国商品加征额外100％关税，而且美国也要对所有关键软件实施出口管制（按：指的应该是芯片设计软件）。

特朗普甚至声言他本来两周之后就要在韩国APEC峰会上与习近平见面，“但现在好像没有（见面的）理由了”，暗示要取消“习特会”（按：中方从未确认会面安排）。

当然，特朗普在“逆境”之中也是要找理由称赞自己：他声言他一直感觉到中国在“埋伏等待”（lying in wait），如今中国出大招，“我跟往常一样又被证明是正确的”。

不过，周五眼见美股大挫，特朗普已经急忙证明“TACO预言”依然正确－－TACO是“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特朗普总会退缩）的简写－－在同一天稍后，他就收回了可能不见习近平的言论，声称他反正也会到韩国出席APEC峰会，“所以我假设我们会见”，表明他把关税威胁的限期设在11月1日就是要看看到时中美之间能否谈出一些进展。

在刚刚过去的周末，大家都在消化中美贸易谈判断崖式崩盘的可能发展之际，正要出发到以色列和埃及为其加沙停火“领功”的特朗普还担心大家看不清楚他真的要“TACO”了，特意在Truth Social上发文，呼吁大家不要为中国的问题担心，“一切将会好起来”，指“高度受尊重的习主席只是有了一个不愉快的时刻，他不想他的国家陷入大衰退，我也不想，美国想要帮助中国，不是伤害它！！！”

如果说本年5月日内瓦中美经贸磋商互相暂缓超过100％的关税、6月伦敦会谈后双方再明确放宽各自的不同出口管制等“中美缓和”是特朗普在关税战上“低调退让”的话，现在特朗普“未谈先和”的态度，预示着韩国APEC的“习特会”有可能会变成“逆向泽连斯基时刻”。

经过特朗普2月底大骂泽连斯基“手中没有牌”的白宫会面之后，外国领导人每次同特朗普见面都担心自己会突然变成了下一个“泽连斯基”，如今特朗普去见习近平，要担心变成下一个“泽连斯基”的也许是特朗普－－当然，习近平不会像特朗普那样不厚道，不过，他出峰APEC峰会时会否像本年9月与普京私下交谈时那样被麦克风“意外”录得一些有关特朗普的“片言只语”却是未知之数。

为何稀土牌依然是“绝招”

客观来说，特朗普这次“TACO”也可以算是“非战之罪”：曾经是“稀土一哥”的美国，确实把稀土开采、提炼、磁铁制造等关键产业“荒废”了数十年，90年代末至2000年代之间，连最后一个稀土矿场也停运了。这种客观“劣势”并不能完全怪罪在特朗普身上。

中国10月9日宣布的出口管制，更不只是“长臂管辖”那么简单。首先，中国这次将另外五种稀土元素（钬、铒、铥、铕和镱）加到出口管制列表上，一共17种稀土元素中的12种如今已在管制之列。在新增的管制元素中，钬和铒对于光纤通讯系统和激光技术至关重要，而铥则应用于便携式X光设备和核反应炉；铕用于LED照明和显示技术中使用的磷光体；而镱则在雷射系统和冷却系统中有重要功能。

其次，中国也将稀土开采、冶炼分离、金属冶炼、磁材制造、稀土二次资源回收利用相关技术及其载体，相关生产线的装配、调试、维护、维修、升级等技术全部加入到出口管制之中，此类技术出口全都需要申请出口许可证。而且，中国公民、法人、非法人组织全部不能未经许可就为境外提供牵涉上述程序的任何实质性帮助和支持。

经过本年4月中国更为严格的稀土出口管制办法之后，世界各国都在努力开拓稀土资源。这种做法本来已经困难重重，而且需时极长。而中方这种管制技术出口的办法，在执行上将会让外国发展中国以来的稀土供链应遇上更徙的学习曲线。

而除了稀土相关的管制之外，中国也同时对铀电池的相关物项，以及人造石墨负极材料的相关物项宣布实施出口管制。

当然，出口管制法规的公布和实施，同这些管制本身有多严格，并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不过，从过去半年来的经验来看，中国使用这些出口管制法规的时候似乎是颇为严格的。例如中美此前达成“贸易休战”之时，像福特、通用汽车（GM）之类的美国车厂供应商只获得6个月的出口许可－－换句话说，到韩国“习特会”之时，这些车厂又要面临稀土可能断供的压力，他们的压力当然也自然会变成特朗普在谈判桌上要面对的压力。

即使和中国贸易衡突远不及美国的其他国家似乎也正在面对颇为严厉的规管。例如中国欧盟商会就曾表示，截至9月初，欧洲企业供应商提出的141项出口申请中只得19项得到许可。

这次中国扩大稀土相关出口管制范围，再加上“长臂管辖”的原素，将会大大增加中国对于稀土和使用稀土产品供应链的管控能力。由于稀土几乎无处不在，从手机的扬声器、麦克风、镜头、显示屏、震动器等，到电脑的硬碟储存，再到风力发电机的涡轮、需要轻而能抗高温的飞机引擎，再到电动车马达，甚至是半导体光刻机的零件等等，都需要用到稀土。

由于中国这次连含微量的稀土或稀土技术成分的境外制造产品出口也列入管制规定之内，上述种种产品的出口很可能几乎都要先得到中国的许可。当然，对于像手机零件之类的出口，中国将会轻易放行，但这种管控权始终握在中国之手。而经过过去半年的经验，不少外国厂商也认为中国相关部门对于出口许可申请的产品细节资料要求过于严格，有时甚或涉及商业机密，导致厂商要面对两难困境。

而且，这次出口管制特别点名半导体相关产品，亦列明军事用途原则上不许可出口，在以美国为代表的不少欧美国家，也引起严重的国家安全忧虑。

根据彭博的报道，全球唯一能生产用来制造最尖端芯片的光刻机的ASML已预计中方的稀土管制会导致出货延误。这种说法似乎只涉及申请出口许可的行政时间，还没有把中国拒绝申请的可能考虑在内。

台湾方面虽然声称该岛的芯片制造业不会受到太大冲击，但有分析认为，虽然台积电的芯片制造可能不会受到中方新稀土管制太大影响，但是由于“长臂管辖”涉及所有包括受管制稀土的下游产品，人工智能芯片、硬碟等等的供应链将会受到严重影响－－这当然取决于中方实施起来有多严格。

国防产业更是重灾区。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的分析表明，美国的F-35战斗机、维珍尼亚及哥伦比亚级别潜艇、如今可能会供应乌克兰的战斧（Tomahawk）巡航导弹、雷达系统、掠夺者（Predator）无人攻击机、为传统炸弹加上制导系统的联合直接攻击弹药（JDAM）等主要武器系统都要依靠稀土。

根据美国国防部自己的说法，一架F-35就需要超过900磅稀土元素、一艘维珍尼亚级别潜艇则需要9200磅。而且，国防部更强调，稀土元素在磁铁之外也有广泛用途，例如“车载雷射测距仪（如M1A1/2主战坦克上装备的）使用稀土元素，便携式雷射测距仪和目标指示器亦如是。此外，稀土元素也应用于光纤通讯系统、经镧抛光的光学镜片，以及用於潜舰声纳系统的声波传感器。”

CSIS的分析就指出，中国正以据估计比美国快五到六倍的速度，大幅提升弹药制造能力并取得先进武器平台和装备，而美国在各种系统的生产本来已难以追上进度。中国实施新一轮的稀土管制之后，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将会更为严重。

美国国防部本年7月已经入股美国唯一的稀土矿场公司MP Materials，成为其最大单一股东，并且以高价采购其稀土产品。美国唯一的稀土磁铁生产商Noveon Magnetics最近也和本年在马来西亚建立了唯一一条中国以外的重稀土生产线的澳大利亚稀土公司Lynas签订协议要在美国建立稀土磁铁的国内供应链。

不过，这些另寻生产线的行动在短期内难见成效。中国目前占全球稀土开采近70％、稀土提炼90％、稀土磁铁制造近93％的现况，在短期内并不会改变。

在中国稀土牌的威胁之下，特朗普不低头的前提就是美国能至少在国防产业上面能够达成稀土自主供应，不过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恐怕要等到特朗普2029年下台之后才能达成。因此，稀土战“加码”其实就是继本年上半年之后再向特朗普来一招“赶尽杀绝”，使特朗普在本轮中美贸易战中只能继续努力尝试寻找体面的下台阶，像他早前“自主宣布”的TikTok出售协议之类一般。

贸易手段 vs 战略工具

可是，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中国此刻的稀土牌确实有“过犹不及”的风险。从特朗普第一任期对华为的科技出口管制，再到拜登（Joe Biden）时代实施至今的对华高端芯片出口管制来看，出口管制往往会形成企业求变创新的压力，华为的转营同半导体自主研发成果，以至本年初DeepSeek大减AI模式训练成本的技术创新，很大程度上也是来自美国的出口管制压力。

本年4月中国大幅扩充稀土和稀土磁铁出口管制范围之后，世界各国已经在全力发展中国以外的稀土供应链，在澳大利亚、非洲、南美洲、南亚、东南亚都有，至少有22个稀土矿场预计能在2030年之前投产。

世界各国当然没有像中国这样完备的稀土产业链，也没有中国累积了数十年的工艺，生产效率必然较低，但稀土其实并不稀缺，只是在矿石中的集中度很低，提炼过程有化学上的困难且会造成污染。各国全力投入、不顾成本地发展中国以外的产业链长远而言是能够达成的。

而从较短期的角度来看，世界各国还可以透过发展稀土资源回收体系和产能，以及减少或弃用稀土来回应中国的出口管制。如今，法国、加拿大、美国等国都有新的稀土循环再用厂房正在兴建。而Tesla、Audi、BMW、Renault等不同车厂都有不使用稀土的汽车马达技术，只是它们通常效能较低、体积较大和重。

如果中方的出口管制实施起来过于严厉，而且其提供的出口许可证也是短期性质的话，不同产业的外国厂商也只能付出更高的成本来保证供应链的可靠性。

中国商务部12日就表明，“中国的出口管制不是禁止出口，只要是用于民用用途的、合规的出口申请，都可以获得批准，相关企业无须担心。中国政府将一如既往地与各国一道，坚定维护世界和平和周边地区稳定，共同保障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稳定。”

由此可见，中方的稀土出口管制本来的用意并不是要严厉限制出口，也不是要扰乱全球产业链供应链，而更加像是一种应对特朗普贸易战、关税战、科技战而打出来的稀土牌，用意是要回击美国对全球国际经贸秩序的破坏性政策。稀土出口管制是贸易手段，不是战略工具。

然而，正如美国利用其美元国际货币地位去制裁其他国家一般，中国的稀土牌同样具有非常诱人的战略工具方便性。到底中方最后能否维持稀土牌作为贸易手段的初心，而不会轻易将它变成战略工具？我们在未来几周大概就能看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