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当生命被日本美学重新命名:我们交出作为文明人的伦理警觉
来稿:忘斋
“忘斋”取自庄子的“坐忘”与“心斋”——虚而待物,离形去知。当年取这个笔名,是向往一种看穿而不动怒的清明。然而,在这一连串密集的文化诊断后,这份理想在严酷的现实文本面前显露了局限性。这是日系流行文化深度剖析系列的终章,既是自己近期作品的分析,也是对这一个月来指认“非人化幽灵”之工作的总结。
忘斋日系流行文化评论文章之五
经典座标:《东京喰种》与痛觉的符号化
石田翠于2011年发表的《东京喰种》(“喰种”即“人型食尸鬼”),建立了当代“黑暗系”美学的关键座标。其核心在于一套精密的“受难消费学”:将原本令人不忍的肉体创伤与精神崩溃,转化为流行文化中的型格符号。当“折手指”或“白发觉醒”成为大众模仿的姿态,受难便不再需要被共情,而是被成功地形式化与去脉络化。
更深层的机制在于其“体制化”的暴力逻辑。漫画中的喰种对策局(CCG)将生命资源化,制成武器“库因克”。这套运作体现了“语言先行”的策略:先将他者定义为“威胁”,再将其身体定义为“材料”。当伦理判断被行政程序与技术开发所取代,这种对生命的剥夺,便在感官享受中获得了隐形的免责权。
2025年变奏:《人类标本》与731的幽灵
到了2025年,凑佳苗新作《人类标本》的影视化,展现了一种更为阴冷的、“反时间”的暴力。传统暴力倾向于毁灭身体,而《人类标本》的暴力则是剥夺变化的权利。将人“定格”为标本,本质上是将生命从时间流中强行抽离。当生命被保存为“最美瞬间”的作品,他失去的不仅是呼吸,更是“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这正是731部队“马路大”(素材、实验品)认知架构的现代变奏。当年的实验者透过语言将受害者非人化为“材料”,从而消解了屠杀的伦理罪感;而今,《人类标本》则在美学上完成了类似的置换:他者不再是拥有主体性的人,而是“收藏品”。当生命被美学重新命名,它就不再需要承担伦理责任。这种将他者彻底“资源化”的逻辑,正是笔者在本系列评论中反复指认的“历史幽灵”——它从未离开这片文化土壤,只是在当代不断寻找新的审美载体。
结构性的张力:关于“反战叙事”的再思考
在本系列评论发表期间,有读者以《高达》(Gundam)系列为例,强调其反对军国主义的叙事意图。这恰好印证了本系列的核心论点:创作意图与消费结构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根本张力。
我们不否认如富野由悠季等创作者深厚的人文关怀,但必须正视文化工业的运作逻辑。当战争的恐怖被转化为精密的机械美学、机体数据与可供收藏的模型商品时,这套系统便在观者心中建立了一层“美学缓冲区”。
这种缓冲区以“反战叙事”标签作为道德豁免权,让观者在消费“技术拜物教”的同时,能维持道德上的安适。当“反战”成为一种消费标签,它究竟是唤醒了警觉,还是为“精致野蛮”提供了一层安全的保护色?这是我们作为观看者,必须共同面对的诚实自省。
幽灵的转生与预期的反驳
此一幽灵之所以在2025年不断转生,是因为那套“将生命视为资源”的认知体系,在战后因冷战结构的中断而未被彻底连根拔起。它转化为“去脉络化”的娱乐形式,持续训练着大众的感官。
面对“这只是虚构”的质疑,我们必须厘清:虚构从来不是无菌的空间。日本作品中,这种“精致野蛮”的特殊强度,与其记忆政治的断裂有直接连结。拒绝分析虚构作品的意识形态效果,实际上是交出了我们作为文明人的伦理警觉。
批判的疲劳与诠释的困境
写到这里,笔者在2025年12月的系列评论正式宣告结束。
坦白而言,这一个月以来持续的指认工作是极其耗损的。这种疲劳,源于一种诠释上的困境:当我们试图辨认某种美学如何剥夺人的主体性时,我们自己也正被迫反复凝视那种“非人化”的逻辑。批判者与受众其实身处同一个巨大的美学系统中,谁也无法真正跳脱。
这种疲劳更来自于一种对话的艰难。当“人性深度”、“艺术自由”或“反战叙事”被挪用来作为某种“道德护照”,去解释那些冰冷的支配逻辑时,我们发现语言本身已变得高度混淆。名为“忘斋”的笔者最终发现:在一个试图冻结他者、剥夺变化的时代,真正的“坐忘”或许只是一种奢侈的幻想。我们无法“忘”,是因为这套美学系统正不断地以“美”之名,强迫我们记住那些关于支配与占有的欲望。
批判的本质不是为了分清谁更清醒,而是为了“拒绝麻木”。尽管诠释的张力始终存在,我们依然守护生命那份不可控、不完美、却始终在流动的尊严。笔者的任务在此告一段落,但这份伦理的警觉,现在交由每一位读者,在萤幕前继续与自己对话。
作者笔名忘斋,香港电子工程博士,独立文化评论人。专研科幻美学、历史记忆与演算法批判,剖析技术机制下的社会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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