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当大和号变成救世主:日本动漫如何对亚洲进行“二次殖民”
来稿作者:忘斋
2025年,二战结束80周年。当东亚的地缘政治气氛再度紧绷,媒体版面充斥着日本修宪、自卫队扩充军备的新闻时,我们或许忽略了另一场日本早已打赢的战争——一场发生在我们客厅与大脑中的“记忆战争”。
若走进今年7月在台北举行的“漫画博览会”,或是香港今年暑假的动漫电玩节,你会看到一番与历史伤痕截然不同的景象:人声鼎沸中,年轻世代排队抢购的,依旧是来自日本的机甲模型与特摄周边。在那里,曾经象征帝国海军毁灭的“大和号”与“零式战机”,经过动漫文化的“机甲化”与“萌化”改造后,彻底剥离了侵略者的面目,转身成为了亚洲青年热爱并消费的“救世主”图腾 。
这不仅仅是商业的胜利,更是一种令人细思极恐的文化置换 。为什么在曾经遭受日本帝国蹂躏的土地上,我们看着《高达》(Gundam)长大的孩子,会对这些战争机器产生近乎宗教般的狂热?这篇文章试图拆解这套深层的“文化程式”。
变身腰带与深层语法:当力量不再来自修为
不妨回想这样一个场景:1990年代的某个下午,在香港、台北或首尔的屋邨球场上,一群小学生正在游戏。他们双手交叉呈“十字”,大喊一声日式口号,模仿咸蛋超人发射十字光波。
这一刻充满了吊诡的张力:这群孩子的祖辈或许曾经历过三年零八个月的日占时期,但在当下,孩子们身体力行的最高正义形式,却是来自昔日帝国的文化符号——《咸蛋超人》(Ultraman) 。
若我们借用普罗普(Vladimir Propp)的叙事学手术刀来解剖,会发现无论是昭和时代的特摄,还是平成时代的华丽机甲,其“洗脑公式”惊人一致 :第一,仪式化的力量获取(The Transformation Ritual),力量不讲求传统武侠的“练气”或“顿悟”,而是依赖“变身器”、“驾驶舱”等外部技术物的介入 ;第二,被美学化的集体主义, 超级战队(Super Sentai)中的红蓝黄粉配色,隐喻了现代企业科层组织的理想分工 ;第三,巨大的他者, 怪兽总是由外部入侵,唯有依赖“组织”与“科技”才能存活 。
法国哲学家、符号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曾言,神话的功能在于“去历史化”。当这套叙事成为亚洲儿童眼中的“自然事实”,一种“科技即正义”的神话便确立了。这是一场葛兰西(Gramsci)式的文化霸权胜利:当孩子们主动渴望购买变身腰带时,这种“自发的同意”比任何政治宣传都更有效地植入了某种依附结构 。
大和号的复活:记忆的偷天换日
然而,这套叙事最危险之处,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在于它“掩盖”了什么 。
在未完全清算的历史废墟之上,观看《机动战士高达》不仅未被视为野蛮,反而成为了进步与现代的象征 。日本战后的文化产业,巧妙地重写了历史记忆。
让我们将镜头拉回1974年的动画《宇宙战舰大和号》。片头中,那艘沉没在九州外海、象征旧日本帝国海军毁灭的“大和号”,被改装成宇宙战舰,缓缓升空 。这是一个极具政治意味的蒙太奇:生锈的二战残骸(侵略者)在科技的光辉中剥落,露出了崭新的船体(救世主) 。
透过这个镜头,1945年战败投降的阴影被抹去。日本帝国海军转身变成了遭受外星威胁的“受害者”,甚至是全人类的“保护者” 。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邦(Hobsbawm)所谓“被发明的传统”,在此化身为“机甲道” 。在《高达》系列中,“武士道”精神被抽离了二战中的暴力实践,转化为一种纯粹的“驾驶员觉悟”。驾驶舱成为了新的禅房,战争被缩减为仪表板上的数据。这种“清洁的战争”,让观众得以在享受暴力美学的同时,免除历史的道德负担 。
比卡超的免死金牌:萌文化如何暂停批判
为何这些明显的意识形态重写,未曾在亚洲引发大规模的反思?答案可能在于日本流行文化的“治外法权”。
如果说德国的纳粹美学会立刻引发警惕,那么日本的“Kawaii(可爱)”美学则是一张免死金牌 。Hello Kitty 与比卡超(Pikachu)的无害形象,创造了一种“永恒的童年” 。在“萌”的光晕下,成人的历史批判功能被暂停了——因为它们“只是娱乐”。
这种机制导致了一种集体性的认知失调:同一个香港年轻人,可能在上午愤怒地转发关于钓鱼台或二战历史的政治贴文,下午却为抢购日版模型而狂热 。这正是文化霸权最稳固的型态:政治记忆与文化记忆的断裂。它可以让你在政治立场上反对它,却在灵魂深处渴望成为它 。
真正的文化解殖:夺回叙事的主权
写到这里,并非要煽动盲目的仇日情绪,或者否定日本动漫的艺术价值。真正的问题在于“单一性” 。
当一个世代的“英雄”与“未来”想像,几乎完全由单一国家的文化工业垄断时,意味着想像力的贫乏 。更关键的是,童年时期的“深层语法”植入,往往先于批判能力的形成。
2025年的今天,面对二战结束80周年,真正的挑战在于“去自然化(De-naturalization)” 。我们必须意识到,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童年幻想,其实是一套被精密建构的历史产物。
我们能否想像出一种不依赖“巨大机甲”、不依赖“外部变身”的英雄叙事? 或许,真正的文化解殖,是当我们能说出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必借用他者的面具(或高达)时,亚洲世代才能真正走出这场漫长的视觉催眠,在历史的废墟上,看见属于自己的星空 。
作者笔名忘斋,现居香港,电子工程博士与独立文化评论人,关注东亚流行文化、科幻叙事与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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