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san Hyde谈美国・三|美国退出民主就是当代苏联解体
进入特朗普(Donald Trump)第二任期,美国似乎距离各方的“传统想像”愈发遥远,与“民主”的联系也更加晦暗不明。对内,特朗普本人的争议言行引发滥权批评;对外,不论是关闭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又或是在《国家安全战略》(NSS)中淡化民主推广(democracy promotion),美国都似乎不再坚持传统的意识形态角色,而是更加展露现实主义本质。毫无疑问,这种变化既会触发“影响力流失”的担忧,也会同时引爆内部反弹与质疑。
12月9日,知名美国政治学者苏珊·海德(Susan D. Hyde)在台湾大学发表演讲,讲题“无约束的未来世界秩序:对民主制衡的攻击与对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意涵”(The Unconstrained Future of World Order: The Assault on Democratic Constraint and Implications for US Global Leadership),聚焦探讨特朗普外交何以至此,又将如何影响美国与世界。当然,演讲本身也是“传统美式民主”与“特朗普崛起”的博弈体现,呈现了时代变局下的美国内部裂痕。
苏珊是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UC Berkeley)政治学系讲座教授暨国际研究中心共同主任,曾在2012年荣获国际研究协会查德威克·阿尔杰奖(Chadwick Alger Prize)、美国政治学会(APSA)比较民主化最佳著作奖、古斯塔夫·拉尼斯国际图书奖(Gustav Ranis International Book Prize),以及在2019年荣获卡尔·多伊奇奖(The Karl Deutsch Award)。
演讲由台湾大学经济学系特聘教授暨台湾韧性社会研究中心主任王道一主持,国家重点领域国际合作联盟创新课程与人才培育计划、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台大胡佛东亚民主研究中心联合主办,台大台湾韧性社会研究中心、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亦参与协办。
围绕演讲内容,《香港01》推出系列报道三篇,本篇为第三篇,聚焦美国退出民主与苏联解体的跨界共鸣。
美国退出民主的三大影响
在“特朗普2.0”削弱美国民主的基础上,苏珊进一步指出,这种现象就像曾经的重大历史事件:苏联解体。“苏联解体改变了许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改变其他国家实践反共的价值。换句话说,在国际体系中,反共变得不再重要。”
苏珊表示,有些非民主国家虽然反共,却因为苏联解体失去支持。“当然,解体也导致苏联对于许多结盟国家的支持消失。这种解体并非完全出于自愿,而是与经济实力的突然衰退密切相关,所以导致看似自愿的政策转变,与一般霸权的崩溃有所不同。”
苏珊认为,苏联解体并没有直接导致威权主义在全球蔓延,而是加速部分已经出现的趋势,“如前所述,国内政体类型(domestic regime type)塑造了国际秩序;反过来,国际秩序又会强化国内政体的发展轨迹。”苏珊强调,因此美国目前撤回对世界各地民主政体的公开支持,其实就是在为威权主义创造有利环境。这与苏联解体所带来的系统性转变遥相呼应。
苏珊说明,美国撤回民主的情况主要发生在三个不同领域,导致的后果也略有不同。
首先是援助基础设施(aid infrastructure)发生了巨大变化。苏珊指出,许多国家虽对民主持开放态度,但缺乏技术能力或资金来实现民主化,以及组织自己的选举,因此依赖美国的对外援助来开展其民主技术进程。而美国也为此每年花费约20亿美元,“虽然不算巨额,却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苏珊表示,援助基础设施的受损带来许多影响,其中之一就是扼杀技术官僚的机构知识,这些人原本算是“国际公务员”(international civil servants),懂得如何向各国请求技术援助;同时,这种现象也切断许多“公民社会相关网络”(networks associated with civil society),包括存在于威权国家内部的组织,以及试图在威权体制下争取更多代表性的反对党。
第二,美国在民主议题的角色也显著减弱,包括对于民主推广的外交支持急剧下降,“当然这也与技术支援、贸易基础设施的减少有关,这些基础设施曾将民主的全球价值与其他形式的国际利益联系起来。”苏珊指出,这会降低各国、或具有某种专制倾向的领导人,继续做表面功夫(keep up with the facade)的动力,也就是表现得看起来像个民主国家。
“而其中许多专制政权,过去曾是美国的对手,但现在看来,谁是盟友谁是对手似乎模糊不清,这取决于我们所掌握的资讯,也就是美国外交政策的资讯。”但苏珊补充,即便这个问题能有一时答案,有鉴于当前美国政府的立场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答案显然也不会永远固定。
第三就是所谓“效仿问题”(the problem of emulation)。苏珊指出,从当前世界的多数视角出发,美国的政治模式看起来并不理想,两极分化和治理失败正在降低民主的吸引力,因为这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能让多数人受益的制度。“而在对民主的质疑中,部分源自专制政权的过度宣传,也就是鼓吹高效率的专制是一种能与民主竞争的模式,也是各方应该效法的模式。”
苏珊表示,这也导致了新的反馈回路(feedback loop):美国退出自己作为全球民主倡导者的角色,从而减轻了专制政权伪装民主、或至少采用民主作为制度外在形式的压力。“而如果没有支持民主的美国,国际组织就可能偏离民主轨道,二战后建立至今的制度秩序也就摇摇欲坠,独裁政权可能持续壮大,进一步强化全球民主所面临的压力。”
持续变动的国际体系
苏珊指出,这种反馈回路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世界秩序。“至少在短期内,我认为我们正在目睹国际体系变得更加难以预测,且合作性更差。”
不过苏珊也补充,指出美国不推广民主,并不意味人们必须“戴著玫瑰色的眼镜”(rose-colored glasses)来看待民主推广,“你不需要对美国作为世界民主推广者的角色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甚至不意味美国在世界其他国家促成了民主化,在我看来,美国在遏制威权(constraining authoritarianism)的表现优于促成民主。”
苏珊指出,最大的变化其实在于,当美国不采取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民主的立场时,往往就会以更加阴险(nefarious)的方式大量干涉他国内政。许多国家的历史都已证明这点,也就是美国试图通过政变、支持威权运动以及扶植对美国友好的独裁者,来鼓励立场与自己一致的领导人上台。“因此,民主推广其实就像一张毯子,保护世界许多其他国家免于美国更加公开的干涉主义、和更不民主的影响介入”。
苏珊表示,回顾前述所说,从1990年代到2000年代,以及2020年代,其实是两种类似的转变。柏林围墙倒塌与苏联解体、随后的选举与民主传播,以及世界许多国家的民族独立,都消除了民主的全球制衡力量,加速了全球民主化进程,形成所谓“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到了2020年代,美国不再致力于在全球范围内推广民主,这就削弱了民主的主要支持力道,加速了全球的“专制化”(autocratization)进程。
同时如前所述,资讯碎片化、政治两极化、行政权力集中,都不是美国独有的趋势,而是许多国家同步发生的现象。部分原因在于不断变化的国际环境,以及不断变化的媒体环境。“那么回到演讲的开头,这一切对国际关系理论有什么影响?我对世界秩序的未来一直非常悲观,却也认为有必要明确指出,我们认为究竟是什么在发生变化。”
苏珊表示,如果美国总统制实际上不受约束,那么美国作为一个强大民主国家所拥有的优势,以及对于民主的重视,都将荡然无存。“许多人认为,这正在削弱美国的世界地位,在我个人看来,这会对国际体系秩序的未来构成问题。我可能完全错了,但我认为,在没有军事强大的民主国家作为核心的背景下,自由秩序的存续恐怕更难想像。”
苏珊强调,如果美国解决公共财问题的能力下降,那么世界秩序本身的衰落,也将同步导致解决公共财问题的能力下降,就像目前已经清晰可见的国际合作衰落。一些悲惨事件正在发生,却几乎无人问津,人们也对此关注甚少。
潮流能不能逆转?
“那么,时间可以倒流吗?这一切只是因为特朗普掌权吗?如果特朗普下台这一切还会继续吗?”苏珊接著提到所谓“矮胖子问题”(Humpty Dumpty problem)。
《矮胖子》是一首英语童谣,讲述一颗鸡蛋坐在墙上的故事:矮胖子,坐墙头,栽了一个大跟斗。国王呀,齐兵马,破镜难圆没办法。(Humpty Dumpty sat on a wall. Humpty Dumpty had a great fall. All the king's horses, and all the king's men, couldn't put Humpty Dumpty together again)
苏珊指出,这基本是在说,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无法恢复原状。即便未来的美国政府又恢复对于民主的支持,不论是对内坚守民主政策,又或是对外进行民主推广,美国作为可靠国际伙伴的声誉受损,可能都已难以修复;正如那些已被削减的对外援助,以及此被断裂与摧毁的网络,重建起来也都非常困难,甚至可能根本无法重建。
“我认为,在许多领域,人们对于美国可靠性的信任已经崩溃,而且很难恢复原状,因为这源于美国选民的选择。”苏珊表示,这是美国人民投票选择的结果,而这个国家已在某些方面展现了自己的偏好,且这些偏好在短期内无法改变。“因此,在缺乏制衡的未来中,美国将是动荡的根源,而非稳定的来源,我认为这可能是21世纪全球格局的根本性变化。”
苏珊指出,整体来看,稳定(stability)、民主(democracy)、繁荣(prosperity),三者之间其实存在一定张力,而这些偏好如何排序,以及它们彼此的互动关系,将影响民主制度能否在世界许多国家继续延续下去。“这三者曾经共处得不错,那或许是个相对轻松的时代。”
苏珊也提到,其他民主国家如何应对美国的变化,对于理解未来走向同样至关重要。“我想快速引用一句邱吉尔(Winston Churchill)的名言,那就是:永远不要浪费一场好危机(Never let a good crisis go to waste)。”
苏珊指出,当前变化反映了,许多人对当下所处的2000年代、2010年代世界秩序有所不满,并认为这种秩序实际反映二战后仍在持续的一些问题,改革也因此迫在眉睫。“或许这是一个改革的契机,10年或20年后,当我们回首往事,也许会发现这是一个促成重大改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