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乌到中东、从关税战到习特会:中美是G2还是新冷战?
10月30日,各方瞩目的“习特会”在韩国登场。
从结果来看,这场双方睽违6年的再聚首,标志了近来中美对峙的经贸和缓。根据中方当日说法:美国降低所谓“芬太尼关税”10%,中美24%对等关税继续暂停一年;美方暂停实施9月29日公布的出口管制50%穿透性规则一年,中方则暂停实施10月9日公布的稀土等出口管制措施一年;美方暂停实施对华海事、物流和造船业的301调查措施一年,中方也暂停实施针对美方的反制措施一年。
美国则在11月1日公布更多细节,指中方作出以下承诺:将致力协助美方制止制造毒品芬太尼的原料流入;将取消现有及计划推出的稀土出口管制措施;将恢复购买美国高粱和硬木原木;亦将恢复采购美国大豆,今年剩余2个月内将购买至少1,200万吨美国大豆,并在未来3年每年至少购买2,500万吨美国大豆。此外,中国也将进一步延长对美国进口商品基于市场的关税豁免期限,豁免有效期至2026年12月31日,其实也就是美国期中选举后。
简单来说,中美同意在部分经贸领域“停火一年”甚至“回复如常”,但这也同时反映:部分问题依然没有进展。
例如作为AI博弈核心的芯片。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译川普)虽称彼此谈到英伟达(Nvidia)芯片的对华出口、并指美方是“仲裁者或裁判”,却在被问到是否开放Blackwell芯片时回答:“我们并没有谈到”。一直要到11月2日,特朗普才正式给予否定答复。
而同样模糊留白的,还有各方高度关注的台湾议题。从会前美国出现“降温台海”的各种投书起,中美“大交易”的风声就不胫而走,“是否弃台”的讨论也同步沸腾。只不过各种观点过招到极致,也还是被特朗普一句“根本没提”强制句点。当然,根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11月2日播出节目《60分钟时事杂志》(60 Minutes)的预告片,特朗普在10月31日受访时宣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曾经表明,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北京不会对台采取任何行动。不过特朗普也依旧坚称,“习特会”上并未提及台湾。
显然,随著中美摩擦领域扩大、交手议题日新月异、博弈工具远超过往,一场“习特会”不能协调与解决所有问题,所谓“停火休战”也或许是另一种“山雨欲来”。正因如此,各界其实都想从双方的欲言又止中,探询更多未曾言说的“弦外之音”。
作为外交工程的“中美G2”?
而当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针对“G2即将召开”的说文解字,以及对于中美“谁赢谁输”的无尽分析。
其中,“G2即将召开”来自特朗普的会前发文。虽说围绕“G2”的相关辩论由来已久、在美国也并不新鲜,但基本上,这是美国总统首次公开以“G2”表述中美,而且受到白宫转发,意义非比寻常。
当然,始终反对“G2”说法的中国依然没有附和,但全球媒体已经就此展开热烈讨论,包括“G2”时代是否已经到来、美国是否肯定中国崛起、两强是否已经平起平坐。而11月1日美国防长(又称战争部长)赫格塞思(Pete Hegseth)的新表态,“历史性的‘G2峰会’将为中美的持久和平与成功奠定基调”,无疑又延续这波浪潮。
接著就是中美“谁赢谁输”的争论。而其答案,也明显受到资讯发布调动。一开始中方定调“停火一年”时,许多声音接连质疑美国是否陷于被动、是否被中方牵著鼻子走,总结下来也就是美国媒体那句灵魂拷问:对华贸易战是不是输了?只不过随著美方在11月1日公布更多细节,舆论场又开始出现“中国似乎让步较多”的说法。往复之间,中美“谁赢谁输”依旧没有定论。
而显然,导致这种现象的一大原因,就是双方有意为之的资讯模糊与公布时间差:中方第一时间系统性公告会晤成果,美方则是以特朗普答复记者来提示要点,接著直到11月1日才正式公布细节,其实就是选择不在第一时间缓冲“中国大胜”,而是隔了几日才“平衡说法”;与此同时,这次会晤明显留下太多空白,这就让从公告结果主张“美国赢了”、“中国赢了”的各方都面临同样质疑:背后是否存在“秘密交易”?
平心而论,或许“习特会”真的未提台海、也没有在芯片领域取得进展,1个多小时的会晤也根本没能达成秘密交易与私下共识,但这都不是形塑外界认知的关键,重点是这种发展明显不符外界的事前预期,所以才导致“秘密交易”说的甚嚣尘上。当然,这也未必是中美双方的刻意引导,却著实有助谈判双方“形成双赢”:明面上的谈判让步,永远有内容未知的“秘密交易”来缓冲。
而毫无疑问,特朗普的各种后续操作,也是化用了类似逻辑。一句“未提台湾”留给外界无限想像空间,但面对舆论质疑“是否在台海让步以讨好北京”时,又以“中国表明不会在自己任内攻台”来回应,却依旧坚持“习特会”上未提台湾,其实也就是原本“战略模糊”的持续变体。整体来说,这是一场双方都“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休战会晤,而成全彼此的“面子工程”,显然也是共识之一。
从这个视角来看特朗普的“G2”叙事,或许就能有另一种解读。不少分析都认为,特朗普的“G2”说法已经揭示:伴随中国持续崛起、美国围堵不成,近年盛行的中美“新冷战”对抗叙事,正因“特朗普2.0”的进攻受挫而消融,并将被“G2”的积极共治取代。说得更直接,相关分析的核心疑问,就是特朗普的“G2”表述是否透露,美国即将调整对华战略,要从大国对抗走向集团合作。
其实这个疑问本身,就已经是一定程度的答案本体:如果一段大国关系能被不同叙事分割,这其实未必表示关系即将改头换面,反而更可能是在折射关系的复杂内里,因此任何叙事再如何全面,也都只能覆盖部分剖面。
如果再从特朗普必须同时为中美“做面子工程”这点出发,“G2”一说的重点或许不在放弃对抗、走向合作,而是叙事背后隐含的“承认中国大国地位”色彩,即便中方不会对此附和回应,却也著实是种来自特朗普的正面肯定,尤其是在前几任美国总统都不如此使用、克林顿(Bill Clinton)甚至否认“中美是G2”的脉络下,特朗普可以说是以自己“没有包袱”的非建制出身,来为即将到来的“习特会”暖场、同时表达善意。
美国单极持续衰弱
此外,“新冷战”与“G2”的叙事看似表面互斥,其实未必在本质上水火不容,反而更可能是光影相生的一体两面:召唤对峙就是“新冷战”,论述合作就转为“G2”,但两者又同时共存于中美关系本身。
而这种对峙与合作的各自投射,其实能在叙事的持续流动找到足迹。最一开始,“新冷战”与“G2”原本无关中美互动的一体两面,而是主要指涉后冷战年代的两组大国互动:美俄地缘对峙、中美治理合作。
前者自不待提,作为美苏关系的论述本体,“新冷战”早在冷战期间就被多次表述,不论是泛指1970年代的美苏对峙再升温、又或是指涉中美会晤后的美苏新局。等到冷战结束,“新冷战”又被用以描述互为镜像的美俄紧张:美国主导的北约东扩,被认为必然导致俄罗斯反弹;而俄罗斯走过“休克疗法”后,开始复兴在前苏联空间、尤其是东欧的影响力,也同样引发冷战重现的猜想。
整体来说,“新冷战”原本被框限在美俄冲突的场域内,聚焦地缘维度的势力范围博弈,其实也就是美苏对峙的当代再现,无关中美互动。
而“G2”作为经济概念,则最早出现在2005年,由时任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长伯格斯滕(C. Fred Bergsten)在《美国与世界经济》(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 Economy)中提出,主张在美国引领高收入经济体、中国引领新兴市场经济体的现实下,中美应当携手合作。
到了2009年,伯格斯滕继续深化原有观点:所谓“G2”并不意味创造新的治理实体、更遑论取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贸易组织(WTO)等历史悠久的多边机构,而是中美携手可以作为现有建制的补充,通过两国事先达成协议来提升运作效率。伯格斯滕同时强调,“G2”必须是非正式关系,中美两国也不应公开提及,而是要运用外交技巧来处理彼此与各种多边机构的联系。
与此同时,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等学者也开始为“G2”拉撑地缘概念,主张非正式的中美“G2”能为漫长问题找到出路,包括2008年金融危机、北韩与伊朗的核问题、印巴冲突、以巴冲突。
整体来说,早期“新冷战”与“G2”的分别错位,正好揭露美国视野的全球秩序图景:复苏的俄罗斯依旧是地缘威胁,崛起的中国既是经济对手、也能是合作伙伴。而这同时反映了“后冷战”地缘的格局动态,也就是原本享有单极优势的美国,已经开始感知中俄各自的存在分量;俄罗斯虽无法在经济场域追赶自身,却还拥有核子武器与势力范围的“往日遗产”;中国虽相对不与美国存在地缘争夺,却已毫无疑问是经济大国。
再加上,冷战结束之初的中美俄互动,其实还留存一定程度的“战略三角”暧昧,中俄关系在美国看来其实不过貌合神离的“表面夫妻”、利尽则散的“露水情缘”,不仅不会构成威胁,还能被自己操作战略三角再次裂解。这也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何同样侵蚀美国单极,美俄就是“新冷战”、中美则是“G2”,因为当年中美关系还不是美国战略学者眼中的主要矛盾。但众所周知,后续发展显然不是如此。
在美俄关系上,“新冷战”氛围从2008年俄格战争起,便开始向欧陆涌动逼近,先是在2014年引爆了克里米亚危机、顿巴斯内战,再来就是2022年俄乌战争的全面炸裂,美俄“新冷战”叙事也因此受到强化;但与此同时,中美矛盾同样直线升级,因为伴随中国经济与科技的持续崛起,以及在2013年启动“一带一路”项目,中美最终形成了围绕贸易、技术和基础设施的全球博弈,尤其中国的科技崛起还包括军事领域,这就导致美国开始不以“G2”论述中美关系,而是逐渐靠向原本适用美俄互动的“新冷战”框架,并且开始了对华围堵。
于是,在美国单极持续衰弱,中俄又各有斩获、并因美国压力持续走近的背景下,“新冷战”叙事无疑迎来冷战结束后的大扩张,成了当今论述中美关系、甚至中美俄关系的流行。后者当然意指中俄联合对峙美国,基本上诸如“中俄伊”、“中俄朝”种种所谓“欧亚同盟”或“邪恶轴心”叙事,也都是这一范式的变体。
此外,由于中国整体国力明显领先俄罗斯,也远超诸如伊朗、朝鲜等美国眼中的“流氓国家”,所以更被视作“新冷战”下的主要威胁,中美冲突也因此上升为华盛顿眼中的“主要矛盾”,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的说法就是相关观点的反映,“第二次冷战与第一次冷战不同,因为在第二次冷战中,中国是主导者,俄罗斯是次要方。”显然,这也是所谓“联俄制中”倡议之所以有市场的背景。
总之经历一番变动,“新冷战”的能量急遽上升,中国也无疑是被聚焦的主角,“G2”叙事则持续隐遁,因为原本作为“次要矛盾”的中美关系已经不同以往。
“新冷战”与“G2”的光影相生
但这不代表“G2”本身毫无意义,否则就不会在沉寂多年后,又被特朗普忽然召唤。
如前所述,“新冷战”与“G2”的叙事看似表面互斥,其实更可能是光影相生的一体两面,因为早在最一开始,这两种叙事就是在美国单极持续消融下,针对两组大国互动的动态捕捉:走向对峙的美俄博弈、可能合作的中美关系。
即便是在“新冷战”已经大行其道的现在,“G2”叙事也还是有其现实价值:在中美都无法打倒对方的背景下,达成停火、合作休战就是务实选项,即便“休战”本身可能意味更深层的布局、更广泛的“备战”,目的是为来日严阵以待,“G2”还是可以作为另一面透镜,捕捉“新冷战”叙事所无法穿透的复杂现实:中国其实并没有在所有领域挑战美国,中美也不是永远在对制。
以俄乌、加沙这两场“新冷战”的主要代理战争为例,中国都不是战争发起方,反而还在过程中尝试要斡旋停火,这就与冷战期间的朝鲜战争、越战所展演的美苏代理冲突极为不同。
其中,俄乌战争的远因当然是北约东扩、乌克兰有意“脱俄入欧”,但导致俄罗斯敢于孤注一掷、发动入侵的,恐怕还是看到美国转向印太、有意围堵中国,所以才大胆豪赌即便自己兴战,美国也不会为乌克兰投入太多、群龙无首的欧洲当然更不用提。
当然结果显示,俄罗斯的想像或许太过美好,因为现实证明不仅乌克兰战意顽强,北约也无视俄罗斯的“核恐吓”进行对乌军援,俄军表现更是不如外界预期。结果这场俄罗斯与北约的总体战缠斗超过3年,并且沿著经贸、科技、舆论、军事、政治等各领域全方位开展。
加沙战争也是类似逻辑。这场冲突表面是以巴问题的历史循环,其实主轴还是伊朗对于以色列的战略偷袭:要用加沙冲突干扰以方与沙特的建交进程,甚至争取解除对于加沙的全面封锁,好让自己能更进一步壮大哈马斯、取代脆弱摇晃的西岸巴勒斯坦权力机构(PA),进而袭夺整个巴勒斯坦反抗的政治能量,让整个议程彻底为德黑兰所用。
只是过去互动已经证明,哈马斯但凡有所行动,以色列的报复往往不只“十倍奉还”,结果在这种背景下,伊朗与哈马斯还敢以“阿克萨洪水行动”进行豪赌,逻辑或许也与俄罗斯类似,那就是在研判美国撤出中东的趋势下,对于阿拉伯国家的间接统治必然衰弱、华盛顿也不愿被以色列绑上战车,到头来这两方都会出手节制以色列,最终哈马斯只会受“皮肉伤”。此外2023年的沙特伊朗复交,恐怕又进一步提升了伊朗的信心,认为阿拉伯世界最终会与自己站在一起,联合反抗以色列与美国。
当然,结果证明伊朗的豪赌太过冒险,不仅赔上加沙数万人命,还导致自己失去叙利亚、整个“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大幅衰弱;以色列则用种族灭绝式的大开杀戒证明,只要自己不计毁誉、敢于冒险,美国、阿拉伯最终都会设法为自己收场。
整体来说,从俄乌到中东的两场代理战争,都是美国单极衰弱下,俄罗斯、伊朗对于过去秩序的挑战尝试,却也没有完全成功。不过这也同时展示,在这两块地缘热点上,中国都不是美国的主要挑战者。
而这背后关键或许在于,在当前全球经贸高度互赖的背景下,享受自由贸易积累成长红利、需要广大市场、持续输出基建的中国,其实并不希望过度卷入地缘冲突,影响自身发展。因此即便中俄关系持续升温,中国却同样重视中欧与中美互动;正如中国虽在近年积极发展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却是更多聚焦与海湾国家的经贸往来,而不涉及建立军事基地,或争夺“阿拉伯之春”动荡下的地缘板块。
而也正因如此,中美“新冷战”除了台海议题,其实更多是在经贸与科技领域上演。换句话说,所谓地缘政治的回归,对美俄、美伊来说,更多是以代理战争的形式进行;但对中美来说,反而更多是在贸易、技术和全球基础设施上较劲。
针对贸易与技术,美国显然希望限制中国的长期经济潜力与对美竞争力,因此试图在从高科技产品到稀土等众多领域上,减少对华依赖,并通过回流政策(reshoring)和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来确保供应链安全,进而对与中国的经济关系进行“去风险化”,例如这次“习特会”前,特朗普就特别与澳大利亚日本签署稀土协议,显然是想拉长战线削弱中国的“稀土牌”。当然,前述种种除了抑制中国的经济与科技优势,也同时隐含两国一旦爆发冲突,美国可以最大程度降低战争对供应链冲击的考量。
只不过经贸场域的博弈注定不是一蹴可几。除了在全球经济高度互赖、中国又是第二大经济体的背景下,美国的逼迫选边其实很难彻底贯彻,还可能破坏与盟友的关系外,把关税作为经济工具也必然伤害美国消费者。以特朗普第一任期的中美贸易战为例,共和党部分选区的期中选情确实因此受挫,而这也或许是“特朗普2.0”需要一场“习特会”,来确保中场休息的原因之一。
或许可以这么说,“习特会”本身就是战略探戈的一次定格,既呈现中美双方的彼此推拉,也照见关系定位的光影交杂:对峙就是“新冷战”,需要降温时却又能像特朗普的会前发文,“G2即将召开”。而伴随双方步伐持续,“新冷战”与“G2”或许注定光影相生。